徐满元
土路就是由脚印的砂石与足迹的水泥浇筑而成的、与泥土融为一体的乡村小路。如果说我在祖祖辈辈居住的那个名叫黄泥巴塘的小山村,整整生活了二十年的童年、青少年时光是一本厚厚的书,那么故乡的土路无疑就是这本人生大著的装订线。
曾几何时,故乡的土路打心眼里将故乡视为一方永不干涸的水域,鳝鱼一样潜游或浮游,荡起的涟漪,替故乡镶嵌上了一圈圈美丽的花纹。
除了少数出入村庄的必由之路是专职的土路外,其它的土路基本上是兼职的——有的是塘埂、有的是田埂、有的是河堤、有的是地坎……它们都有各自的专业职责在身,作为路则是业余,只是为村民们尽可能提供方便而已。
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的土路不少都是村民们的即兴之作。如农忙时为节省时间而走出了某条“捷径”,到农闲时就会因无人问津,而很快被迈着整齐步伐的小草大军收复失地。故乡的土路,不像现在的高速公路、高速铁路那样需要昂贵的修筑成本。不过正因为如此,它的存亡往往在于村民们的一念之间。尤其是那遍布松林的山间土路,更像是书法作品中的枯笔,似有非无,若隐若现。难得一见后,便很快蛇一样游进草莽之中,须仔细辨认,方能觅得其一、二蛇蜕般的行踪。
没有什么比赤脚走在故乡的土路上,更能让人深切感受到故乡的体温。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仿佛是一滴鲜血,在故乡土路的经脉中畅通无阻。尤其是走在雨后未干的土路上,每走一步,路都在将你竭力挽留。身后留下的那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一句句知心的话语。也许走过的你早已将其当成耳边风,可那些路,都牢记在心。这让我想起了刘亮程在《扔掉的路》一文中所写:“尤其下过雨,路上的泥被那些脚和蹄子带到了各自的去处。这样路便越走越深。深到望不到两旁的东西。深到人走不出去。这一路人便消失了。”但也许是因为故乡属于皖西南典型的丘陵地貌,故还不至于如此。
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童年时,我们一群小伙伴放学时在土路上追逐、打闹的情景。那可谓是故乡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一道风景。所有的快乐,要么化为银铃般的笑声划过土路上空,要么像身后的灰尘一样随风飞扬,尽兴而归。而故乡土路上的那层浮尘,正是故乡土路最丰富的表情,随时准备抒情。
后来,越来越娇气的人们,为了防雨、防滑、防泥巴,特别是预防负重的独轮车、板车车轮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便在一些土路上铺上一层碎石。从此,这些土路就像浑身长刺的刺猬,让脚掌退避三舍。就连穿上布鞋,也舍不得行走其上——那样布鞋很快就会被已是锋牙利齿的土路咬穿。只有穿着耐磨的胶底鞋,才能与其亲密接触,喁喁私语。
如今,随着村村通公路网的密布,曾经鱼一样在村前村后、田间地头、塘坝河堤、山腰山口游来游去的故乡的土路,几乎是被一网打尽。它们十有八九都蚯蚓似的潜入泥土之中,成为泥中泥、土中土。那曾经针线一样缝制着我童年、青少年快乐时光的故乡的土路,纷纷化作了滋养我有关故乡的枝繁叶茂的记忆的沃土。它们仅在我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我走动越来越频繁的有关故乡的梦境中,隔三差五地闪现,恰似久居水底的鱼儿,偶尔露出水面,呼吸新鲜的空气。
事实上,土路与乡音构成了一对翅膀,带着多少游子的乡愁翱翔。
原来,怀旧的不只是我,还有故乡的土路。它们跟我一样,把曾经的拥有当作难得的财富,紧搂着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