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十分恋旧的人，家里的旧物什，几乎都是母亲留下的。但凡是我们穿过的、没有明显破洞的旧衣裳，母亲都舍不得扔掉，全把它们清洗干净留存了下来。

有时候，母亲会选择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打开她的衣柜，把里面珍藏的旧衣裳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迈着小碎步捧去太阳底下，让它们闻一闻阳光的味道。当然，母亲也会不失时机地把它们翻来翻去仔细瞧瞧，一旦看见我在她身边，母亲就会用手指着其中某一件对我说:“这是你小时候穿过的，当时可好看了……”

在母亲嘴里，我儿时穿那些衣服时是长高了、是变苗条了，还是显得成熟了；是高兴得跳起来、是暗自窃喜于心，还是穿上了身就舍不得脱掉，她就用声情并茂地诉说，把已逝的岁月“回放”一遍。与此同时，母亲又会盯着金灿灿的阳光下的其他旧衣裳，一骨碌道出许多话来——这件曾是邻家朋友谁个哪年赠送的，那件曾是哪家亲戚啥时候给的，此时手里拿的，又是自家哪年过节、哪日办了什么喜事、啥时举行了什么仪式，抑或是因了其他什么缘由在何时何地买的。

小时候，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兄弟姊妹也多。一件衣裳，常常是老大先穿，等老大长个儿穿不上了老二穿，老二穿着小了老三再接着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似乎是既定的事儿。所以母亲的亲朋好友也习惯把自家孩子长大穿不上的衣服洗干净了送给我们，以示接济帮扶之意。而母亲也从不嫌弃，从不看尺码大小，更不论新旧，只要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必用一副感恩的心相迎，然后自己再凭着一手好针线活儿，左手剪刀右手针，裁裁剪剪，缝缝补补，接着辛苦地熬几夜，便能给我们做出一件合身而又好看的衣服来。

记得有一年，我的一个姑姑把她女儿的一件红色衣服送给了母亲，我原本想着母亲定会把它给妹妹穿，可令我没想到的是，母亲硬是经过反复裁剪修改，之后竟与邻居家给的一件黄色外套合二为一，给我做了一件外衣。那时候我正在上小学，我穿那件衣服去学校，起初还很担心同学们会笑话我，可到了学校，竟然没有一人意识到那件衣服是拿女孩子的衣服改造出来的，甚至有人还悄悄地问我是从哪里买的，满眼都是羡慕。

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母亲的旧衣情结依然没有改。在母亲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我能听得出，那些看起来毫不起眼、已经洗得松松软软、褪去了艳丽色彩、被刻上了岁月痕迹的旧衣服，在母亲眼里全是好。而且母亲还时不时地在我面前提及，说旧衣裳都是香的，且年代越久远香味儿就越浓。母亲也曾无数次告诉我，旧衣服里的岁月香，是不能只靠鼻子就能闻到的，要用心去感受，因为在那些香味里，裹挟着人世冷暖，也掺杂着爱意千重、情丝万缕。哪些是我该感恩的、哪些是我应致谢的、哪些又是我要铭记的，只有我用心去感受了那些旧衣服里的岁月香，它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答案。

母亲有旧衣情结。母亲藏旧衣，母亲恋旧，儿时的我不能真正理解。如今母亲老了，一头白发换了青丝，我也已到不惑之年，知晓了人间真情，尝过了岁月的苦，能理解母亲了。其实母亲珍藏的那些旧衣服里，不仅有真情，有真爱，更有实实在在的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