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夏,有好多东西半生半熟,它们介于生与熟之间。
小圆杏,半熟。小圆杏表皮有一层绒毛,它们挤挤挨挨,有些从树上垂挂下来,额头已有一点腮红,这样的熟,慢慢在濡染、扩大。去年,我在野外发现一丛杏树,美美地品尝了一个季节的小圆杏;今年,来得早,小杏才半熟。
枇杷,半熟。一株枇杷树最唯美的姿势,是树枝一半在墙头上,果子缀满其间,青青绿绿,虽然是冬天开花,它们也才是半熟,没有谁愿意去咬上一口,只有等到“蚕老枇杷黄”——蚕老了,走向生命的终结,枇杷才熟。在一根枝上,高低错落的小枇杷,被初夏的风点染,青绿退去,澄黄漫来,半熟的状态,惹人喜爱。
小青桃,半熟。半熟的小青桃在路边见得最多,它们缀在树上,此时已有鸟雀啄食,鸟啄食后,发现它半熟,于是小爪前推,丢桃而去。
半熟之美,在于它青涩,有着生命之初的朝气与光鲜。在视觉上给人愉悦之感,在味觉上给人生涩之感,心理体验过程中,表现的是一种迫不及待。
那么,一个人在几十年的光阴中,于何时半熟?我觉得应该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
有人说,半熟有着寻找自身生命方向的刹那体悟,亦是人生哲学的阶段表述。质朴静美的状态,以简单包容复杂,以天真启示世故,溢散人生半熟之美。先知先觉是早熟,后知后觉是晚熟,不早不晚是半熟。
有的文人,文章十分,性情半熟。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酒后动不动就哭,而且哭得非常伤心,看上去有点疯疯癫癫、神经兮兮。《晋书阮籍传》有这样一段描述,“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哭什么呢?哭自己喝醉了,信马由缰迷了路。
有的文人天真,过了40岁,还是半熟。
民国文人黄侃,对自己的学问十分自负,与人讨论时,若有观点不合者,大怒之下常持刀杖相向,然而他又外焦里嫩,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中怕雷怕到“蜷踞桌下”。
他在北大上课时,有一次突然停下来对学生说:“这段古书后面藏着一个绝大的秘密,想知道么?对不起,就凭北大这点薪水不值得讲,要听,饭馆请!”黄老师对薪酬不满,这在今天可以选择跳槽,然而他又舍不得丢下这个饭碗,有牢骚只能对学生讲。
半熟,一半是世故,一半是天真。
另一位民国文人王闿运,性情疏阔,似六朝人物。湖南巡抚陆元鼎曾来拜访他,他辞而不见,陆离去半日后他却租船连追百余里回拜。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开始不见,因为不敢当;后来远追,以表敬意!”
这世界有许多美好状态,半熟是其中一种。果子将熟未熟,有些生硬,却是酸甜爽脆。
林语堂说:“看破浮生过半,半边受用无边。饮酒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其实,对一个人而言,不熟,陷入幼稚和简单;太熟,过于圆滑与世故;半熟,也许刚刚好。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