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马骏儿子挂断电话了,王培培望向窗外,绵绵细雨已经结成了视线穿不透的雾墙,恼人的江淮梅雨季节如期而至。
2022年她刚任职治东社区的社区民警不久,居民马骏的事就在她这里挂上了号。
有居民向王培培举报,说马骏经常大半夜地在小区里大喊大叫,吵得娃娃跟着哭闹。王培培在社区巡了三个晚上,撞见了拎着酒瓶的他。她拦下马骏问他为什么喊叫。马骏揉了揉眼眶,说他替那些死去的鸡叫、鸭叫、牛叫、羊叫、驴叫……叫什么,叫冤呗!王培培心下叹气,知道他不是为那些牲畜叫冤,他是在给自己鸣不平。可大家对他避都来不及,又有谁愿意听他心中的委屈呢?
早年间,马骏干过屠夫的差事,那些鸡鸭牛羊既是他的刀下鬼,也让他过上了小康生活。然而生活对他开了个玩笑,不久,因为夫妻感情问题,马骏的妻子一声不吭地卷走所有积蓄,带着儿子远走他乡,马骏抛下生意出去找了一圈,最后还是一个人回了当地。
从那时起,马骏就变了个人。他放下屠刀,先是养了一窝鸡鸭,也不吃,也不卖,只是每天在小区里驱赶着它们,小区的绿地广场上留下一路粪迹。创建卫生城市时,城管给了马骏一笔费用,收走了那些鸡鸭。没多久,马骏又将周边的流浪狗聚拢起来。流浪狗不像鸡鸭梳理毛发,乱糟糟的和马骏一个模样。后来市里的文明养犬条例开始施行,王培培和同事们将马骏的这些流浪狗全部送进流浪动物救助站。马骏为此又喊叫了几个晚上。后来,王培培陪着他去往救助站“探亲”,看到自己的那些流浪狗们长胖了,伤口也得到护理了,马骏才不再闹腾。
形单影只后,马骏加剧了酒精依赖。他不愿工作,也不和人交流,整天就窝在社区服务中心,吹空调,喝茶水。入夜,他就腆着肚皮,睡在中心外的乒乓球桌上。偶有群众抱着小孩来中心办事,马骏大概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儿子,大咧咧地伸手要抱,吓得小孩哇哇大哭。而在辖区群众的口中,他已经被当成“坏典型”,去警告那些不听话的孩子了。
“坏典型”索性破罐子破摔,偷起了小区自行车,砸成废铁换做买酒钱。派出所也不含糊,很快把他抓了现行。从监狱释放出来,王培培问马骏今后有何打算。马骏说刑满释放人员得定期到社区报到。王培培说他不用每天来警务室报到,他得去找一份工作。
马骏撇撇嘴,反问谁会雇一个小偷呢。起身离开警务室时,他还不忘“顺”走置物架上没开封的保温杯。诚如马骏所说,王培培联系了好几家用工单位,可负责人要么担心他手脚不干净,要么嫌弃他醉醺醺的模样,都不愿意雇他。为了不让马骏再盗窃,王培培便今天三块、明天五块地接济着。发现他将这些零钱拿去买酒,王培培又将现金兑换成社区食堂的餐券给马骏,保证他不饿肚子。另一边,王培培帮着马骏联系低保的申请也被驳了回来。理由有二,一是马骏还没满50岁,尚有劳动能力;二是他并非流浪,他有住所。王培培想起那枚始终挂在马骏脖子上的钥匙,原来他也是有家的。
王培培和同事将醉酒的马骏带回住处,解下挂在他脖上的钥匙。钥匙在锁眼里没拧动,倒是惊醒了他,他开始哭嚎,挣扎,几乎背过气去。无奈,大家只得将马骏送回栖身的乒乓球桌。
走访周边邻居得知,几年前,马骏的儿子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曾回家住了一段时间。想必重逢过程并不愉快,父子俩连吵好几天,后来再没有见过他儿子,马骏则自此露宿街头,再没回过这个空房子里。邻居感慨,马骏觉得自己先被妻子抛弃,又被儿子抛弃。所以即便自己有房子,马骏也不肯回来住了。
马骏将乒乓球桌下的被褥一卷,搬进了居民楼里打起地铺。晚归的住户拍响声控灯,怎么楼道的地上还睡一个人,吓得心突突跳!在可怜与可恨间,群众选择了可恨。他们吵着要社区和派出所想办法把马骏弄走。
又一个暴雨夜,王培培将马骏安顿进辖区的小旅社。半夜,旅社老板打电话称马骏哭闹得比外面的雷声还大,吵得其他旅客不安生;王培培又将他送往救助站,可她前脚走,马骏后脚就从救助站逃回了居民楼的楼道。
午夜楼道,没讲几句话就得拍巴掌,一次次激活声控灯。忽明忽暗间,王培培感到疲惫。马骏叫王培培不用管他,让他去偷去抢,然后送他去牢里,这样大家都清净。王培培怒道,说他一被关进牢里,就第一时间把判决通知书送到他儿子的单位。马骏沉默了,王培培也沉默了。声控灯灭了,许久都没有亮起,楼道外的天空则慢慢亮了起来。
熬过梅雨季,江淮大地迎来连日暴晒。服务中心门前的花儿却没有打蔫,原来马骏每天都给这些花儿浇水、除草,还从山里挖来上好的花土培育;伺候完花草,马骏又去清理辖区的捕蝇笼,灭鼠的毒饵站;临近傍晚,马骏又拿着喇叭,守在了辖区的水塘边,告诉附近的孩子们不要下水。
马骏不白忙活。按照他与王培培的约定,这些活儿都算作工时,用社区食堂的餐券代偿给马骏。这些活儿同样被辖区群众看在了眼里,他们虽不再那么排斥马骏,但表示还需进一步观察,倒是孩子们主动和马骏打起招呼。他们喊马骏爷爷。他连连摆手,说他还没那么老,喊伯伯就好。
另一边,王培培在省城某小区内等到了马骏儿子马尚。自我介绍后,马尚将王培培带到自己住的阁楼——他在省城的家。阁楼没有空调,不一会儿,两个人都大汗淋漓。马尚说他刚研究生毕业,还背了助学贷款,只能先暂租住在这里。马尚回忆自己高考完那会儿回乡,看到父亲烂醉如泥的样子,便希望父亲能振作精神。可马骏正酒精上头,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说了不少伤人的话。马骏最后耍起酒疯,马尚畏惧,就趁父亲出去买酒时把门锁换了,第二天就回他妈那儿去了。
马尚最后坦言他几次三番挂断王培培的电话,是因为他没有照顾父亲的精力和财力。虽有血缘关系,也知道父亲可怜,但毕竟从小分离,并没有多少感情。王培培说他如果还关心父亲,就给她两样物件:毕业照和被他换了门锁的钥匙。
当将照片和钥匙交到马骏的手里时,马骏先是端着穿硕士服的儿子照片看了许久,然后默默解下脖子上的钥匙绳,换上了新的钥匙。
第二天,便是治东社区“警网融合”工作站和“陪在您身边”特色警务室揭牌的日子,马骏并没有出现在现场,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中心外的几盆兰草。
活动一结束,王培培就赶到马骏家。房门开着,屋里似有人影走动,那几盆消失的兰草正摆在屋檐的阴凉下,叶尖还垂着晶亮的小水珠。王培培舒了一口气,好像心里堵着的一扇门也被温柔地推开。
八公山公安分局 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