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守金
皖浙苏一带,摸秋习俗流传广远。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说摸秋始于鸠兹(今芜湖),中秋月夜,初婚或适婚女子结伴出游,到瓜田里摘瓜,能生男孩。我自小不信女子摘个瓜就能生男娃,顺人家吃食找借口而已。还有,人们摸来的“秋”,除了瓜果,还有青菜毛豆玉米棒子一类。
我出生于淮南九龙岗矿,3岁举家迁到大通矿北侧直属矿务局公用事业处的水厂家属院,父亲在厂里干机修,所以,我是纯正的工人子弟。再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煤城,若用今天的无人机航拍,会看到在滚滚淮河到繁阴素裹的舜耕山脉之间,有十多个方圆若干公里的矿厂及生活区,被更大面积的土地及村落包围着,城乡交错。矿区的路边、墙外乃至房前屋后的星散空地,三年大饥荒年间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都任由人来种植。当年我们就在这儿摸秋。
其实,我的“摸秋”仅限一次,可名气之大后果之严重,一时间成了水厂大院之冠。那是1961年中秋节,天刚黑,两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胳肢窝夹着青豆棵兴冲冲回到院内,撂在我们五户人家住的那排房地下,立马获得一片夸奖,连平日里我们兄妹涉嫌偷点东西都要抽树条的父母,也啧啧称赞。两个男孩受到鼓舞,说炮楼西边还有块豆地,要再次前去。我尾随他俩也去了。
我望着他俩从西边的土埂猫进豆地,嗖嗖地连枝带叶边拔豆边往炮楼弯腰前进;炮楼近处是最高点,但有阴影,到那就可以绕炮楼半圈,大模大样回家去。我人小力弱动作慢,弯腰用劲拔了棵豆,前走两步拔第二棵时,鬼使神差地往南一看,浑身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妈呀!三十多米外紧挨铁道的小房子开着窗,黄灯下一个大盖帽正往我这边看,吓得我扑通一下趴倒,盼那人转过身去,我好爬起来往家跑。五分钟,也许十分钟过后,我侧过脸,透过庄稼和杂草的间隙,看到他转身是转身了,可一手拿起话筒,另一只手拨动起转盘来。坏喽!给公安局打电话了,怎么办?跑吧!我哆嗦着爬起来,没走两步双腿打软,又扑通趴在地上。
我趴在湿润的豆地里,一动不动,四周散发着的庄稼清香,“唧唧”的虫虫合唱,都不能抚慰我的极度恐慌。身体紧贴地面,还是止不住两腿哆嗦,胡思乱想像条鞭子迅疾地在我脑子里抽过来掠过去。后来……,后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家里的小床上醒来的。昨夜我迟迟未归,父亲急忙出门寻找,瞅了好几块地,才把熟睡的我抱回家。方师傅家的二小子,跑去摸秋在人家豆地里睡着了的故事,在厂里和家属院传开了,一时间,我成了焦点。瞌睡虫、胆小鬼!有人说,我就细声辩解:不是,是小房里人看到我了,给公安局打电话。记不清是大我两岁的哥哥,还是邻家大爷告诉我:哪是给公安局打电话,那是扳道工跟调度室通话,他只管火车往哪个道上开,不管你拔豆的。我又羞又悔:连攥在手里的豆都没能带回家,这摸的,是哪门子的秋啊?
笑话几天就过去了,而我却口苦腹胀了半个多月。本来,中秋节晚饭一个糖馍就已吃饱,但那年头工人家平日“杂以番薯……芋头之类”才能半饱,白面馒头只在年节才能吃上,所以一向嘴馋的我,又硬撑了个馍。趴在湿润的地里,肠胃受了寒,肚子鼓胀得吓人。两三天了,家人看我还是吃不进排不出,才重视起来。母亲把馒头烤成黑色的灰块,一天两次研磨成粉冲半碗水让我喝,喝了十几天黑水,才好起来。然而一直到今天,一个甲子过去了,但凡有别的主食,我便不会选择馒头。
转头想想,我这次摸秋,也并非一无所获:再好的饭菜不要吃到撑,再好的事情不能做过头。记住这两条,麻烦和痛苦会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