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泽丰
面对一轮秋月慢慢地爬上树梢,我坐在老家的屋檐下,陷入了沉思,想月亮为何在孤独中释放出冷意,感受冷冷的月光从天幕上抖落下来。它滑过秋后的枝叶,滑过土砖老屋的瓦檐,滑过邻家钢筋水泥砌成的坚固的墙面,带着直袭之意,与我那一刻的心情无缝对接。
月光流淌了数万年,流到我面前的时候,开始还是那么澄澈,那么皎洁、轻柔,伴随着我快乐的童年。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它在故乡的角角落落里找我,找过我最爱藏身的德华爷爷家的土墙下,找遍野外的每一寸土地。透过茂密的树林,它把光尽量地投下来,找到了野猪、找到了野兔的窝、找到了游走于草丛中的蛇,就是没有找到调皮的我。找着找着,再后来它就找得有些发晕了,像一位年长者的眼睛,光线有些模糊。
那是1995年,我考入江南一所中专学校。在那年秋季的某个白天,我带着行囊离开故乡,离开我儿时掏过土鳖虫的圩子,离开生长于圩子上的我所爬过的粗大枫树,告别树洞中羽毛未丰的八哥。记得那天早上出门,我抬头望了望天,没有发现月亮,也许它在头天晚上跋涉了整整一夜之后,回到地平线下沉沉地睡去了,所以我临行之时,没有与故乡的月亮告别。母亲知道我日后要独自在异乡生活,怕我照顾不好自己。她泪眼婆娑,放心不下我,一路经过那棵枫树、经过三华叔叔家门口,执意要把我送到马路边。可是当晚出来的月亮不知道我已离去,以为我还在故乡,以为我和往常一样还藏身于哪间房子的墙角下。那些秋日的夜晚,它从爬上地平线开始,就放出万条光线,似乎是在找我。它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从东到西划过苍穹,慢慢地转动着,却不见我的身影。要是在以往,在它爬上那棵枫树枝头的时候,我定会出现在它的视线里,看着它,它也看着我——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常常想:这就是我快乐的源泉,是我对故乡留恋的主因。
现在又是秋后时,月亮移动的轨迹没有变,我人生的轨迹却变得迂回曲折,以致我带着两鬓白发回到故乡,坐在老家屋檐下看它时,它都没有认出我来。要是在我小的时候,我定会放开喉咙喊它,以为它会听得见,以为它会循着我的声音知道我在哪里、会把我的无知和所作所为收藏进它发光的大脑;长大后,科普知识让我懂得:我们之间因为相隔太远,它根本听不见。这回,我失去了大声呼喊它的勇气,任它老态龙钟地立在枫树的枝头上,向四周漫散着无人问津的月光。
夜渐深渐冷,我没有睡意。父母不在人世了,老屋空落落的。我曾睡过的床上落满灰尘,隔壁的二叔叫我在他家睡,我婉言谢绝了。其实,我回乡之前就有所准备,想独自一人在老屋里静静,再睡一次我曾经睡过的房间、曾经睡过的木床。虽然条件简陋,但它能抚慰我的心灵。巧合的是,那天正好是农历十五,天气晴好,圆月如期出现。
从镇子上吃过晚饭回来,我打开老屋的木门,它吱呀一声,算是对我的一个回应。我端出一个小板凳,独自坐在月亮能照见的墙边。风吹过来,凉意直入胸怀。如果是以往,母亲定会从她卧室里喊我,叫我加衣,别着凉。可现在那声音没有了,它已戛然而止,歇在了我悲痛的那个深夜。她离开了我,不顾我撕心裂肺地呼喊。我曾想:故乡的月亮呢,也会不会因之离我而去?
如今,不管我以怎样的方式向它示意我的过错,示意我曾经不辞而别而心生内疚,它均视若无睹,被时间催促着,艰难地走着自己的路。
那一晚,我多么希望有时光倒转的机会。这样,我就可以穿越到童年去,和小伙伴过家家,把做好的泥饼当月饼捧在手上,举过头顶送给月亮先尝尝。每每这个时候,我都能看到月亮的笑脸。它也像一个童真的孩子,陪伴着我。那时我们无知无畏、不惧时间飞逝。可这些年来,我终究没能逃过时间的洪流,被它推搡着,像一粒沙子被冲得不停翻滚一路向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滩涂,回望的时候,我的来路却变得如此陌生,那些熟悉的人与物已四散,有的已经消失。幸而月亮能继续发着它的光亮,让我在故乡感情的废墟上,抚摸着眼前残破的废墟以及废墟的残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我抬头望月,秋月上了枝头,也上了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