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世界里，爱情与爱可能是最易混淆和混用的两个词。史铁生将之归纳为五个方面：“爱这个字，颇多歧义。母爱、父爱等等，说的多半是爱护。‘爱牙日’也是说爱护。爱长辈，说的是尊敬，或者还有一点威吓之下的屈从。爱百姓，还是爱护，这算好的，不好时里面的意思就多了。爱哭，爱睡，爱流鼻涕，是说容易、控制不住。爱玩，爱笑，爱桑拿，爱汽车，说的是喜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是想的意思，随便你。‘你爱死不死’，也是说请便，不过已经是恨了。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我爱你’，可能是表达着一次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头禅，还可能是各有所图的一回交易……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这样的敞开，并不以性别为牵制，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

铁生所谈，固是妙言；作为人生重大话题，我觉得仍需深细思量。这个想法，得之于路文彬教授——从淮南走出的优秀学者，几十年孜孜探究爱情与爱所给我的启发。他运用现代伦理学及爱情观念，缜密厘定爱情和爱的内涵及区别，并一再形象化地展示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

路文彬教授新作《所有灯火只是为了不让夜晚失传》，共收入中外名著评论40篇，除了《实践理性批判》《烛之火》《音乐诗学六讲》《林间最后的小孩》《狂热分子》《书店日记》《麦克白》和《城堡》8篇，其余32篇书评，皆充盈着对爱情和爱的哲思：“爱，是为了促进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种自我完善的意愿”“基于爱的责任关怀的总是对方，出于爱情诉求的则总是自我。换言之，如果说爱是给予，那么爱情则是索取”“爱是尊重和欣赏，爱不是控制和就范”“所有的爱都是同情”，能“将不满化作慈悲”“爱情与爱的区别即在于同情……爱情可以迅疾消失，同情则不会。”读到这些珠落玉盘般的句子，兴之所至，我也续貂一句：爱情是专一的，有着强烈的排他性；而爱则是广博的，如灿烂阳光，足以照耀和温暖每一片绿叶。

与上述摘句相比，更令我关注和赞叹的，是作者结合作品的精微解读，对爱情和爱做出的理性辨析。如开篇《<伤逝>：爱的多巴胺和催产素》，即联系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指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实属那些坠入情网者的认知误区。这句老话，甚至不如“爱情是婚姻的坟墓”来得现实。因为现代科学已证实：热恋男女的激情，是由大脑分泌出的叫做多巴胺的化学物质所致。这种神经传导物质同人的情欲、感觉息息相关，负责输送兴奋和快乐的信息，并导致欲罢不能的上瘾行为。故激情消退且不明此理的人，难免不产生如入坟墓之感。柴米夫妻若要摆脱困境，从而走向幸福，唯一途径就是都用忠诚、理智、宽容等美德，来努力经营婚姻，将爱情升华为爱。这维系一生的爱，虽然少有热切与眩晕，但亲密关系的构建，进而对命运的共同分担不会消失。

有过爱情体验，婚后也努力以爱为怀的朋友，一定深知，文彬教授阐释和称道的爱，一定高贵或者说崇高。被主教感化了的冉阿让，化身为马德兰市长后，仍以性命做抵押，把爱给予绝境中的芳汀珂赛特母女，给予将要稀里糊涂替他去死的尚马第，给予因无知而鄙夷且伤害过他的马吕斯，甚至给予猎犬般尾随着要将他抓捕的沙威警长，无不在那个黑暗冷酷的悲惨世界里，彰显出灯塔般的明亮和伟岸。

当然，日常生活中，爱显现为高贵品质的，多是同情。故《灯火》在品评柔石的《二月》时，不仅直言“同情是真正的爱”，而且力赞小说主人公萧涧秋，在已有甜蜜爱情的状况下，为拯救为国捐躯的同窗所撇下的文嫂一家，怀着巨大的同情和“有大翼的猛禽”般的勇气，决意牺牲爱情和个人幸福，去痛苦着文嫂的痛苦，悲伤着文嫂的悲伤，和她结婚，承担起照护这家孤儿寡母的责任。应当说，萧涧秋做出这一抉择时，自身也是痛苦的，并波及女友陶岚也坠入痛苦。好在他懂得，爱只有痛苦才可能带来幸福。同文嫂结婚违背他的初衷，但并不违背他爱与自由的信仰。所以他请求陶岚相互以兄妹相称，将他们的爱情转化为深刻的友情和博大的爱意。萧涧秋成功了，他的爱让陶岚也学会了爱，并帮她用爱了解了真实的人生，支持自己的爱人离开她，把爱给予文嫂。此时萧涧秋和陶岚都认可了爱的优先，都产生了一种充实而崇高的体验。我想，小说读者、看过孙道临主演的《早春二月》电影的观众，势必也能深深感受到这种充实和崇高。

方守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