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峰
原来认为冬至吃饺子是吾之俗,后来知道,东西南北,风行如此。往年我图懒省事,不包也不买,冬至这天,指望到饺子店吃上一碗现成的,不料大家都作如是想,结果冬至之日,万家灯火时分,街上人头攒动,饺子馆人满为患。
俗话说:“冬至饺子夏至面”。冬至吃饺子真的这么重要吗?依古时之序,全年二十四节气,冬至是第一个节气。所以,冬至俗称“亚岁”,难怪民间有“冬至大似年”之说。
冬至之日,阴极而衰,一阳始生。但是,我们的感受,北方冰封,南方也进入极寒,数九开始,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到了。古人有朴素的唯物论和自然的辩证法,那就是拿无所不包的阴阳来说事。比如冬至物候就颇有意思,“一候蚯蚓结;二候糜角解;三候水泉动。” 蚯蚓交缠结块,缩在土里过冬,而地底之泉和糜已经感受到冬至最初的一丝阳气,开始动弹了,这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平衡法则。
小时候,冬至时节,牲口都杀掉腌好了,南墙之上,满是咸香。而刀俎之下,留下几只鸭子。大清早放出门,雪泥“鸭”爪,直达池塘,鸭子踏过冰层,到塘中一小块没有结冰的水里游戏,那真是超级不怕冷的“寒鸭”啊。
我的经验,冬天的雪,都下在了童年。一夜北风呼啸,早晨推门,院子里铺了一床厚棉被,炫目的白光,让人半天定不住眼神。那时没有相机、手机,但人的大脑是最好的存储器,每一朵雪花的模样,漫天雪花洒落的模样,几十年过去了,都清晰能辨,不可磨灭。
《东京梦华录》载冬至这天,“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据说,从汉代开始,就有玩一种“九九消寒图”:先画一枝梅,上面再画九朵花,每朵花九个瓣,画好贴墙上。从冬至开始,每天用毛笔沾朱砂涂上一朵,经过九九八十一天涂完,春天就来了。
老百姓没有如此雅兴,外面太冷,不方便出去,在屋里没事干,于是,口口相传,唱数九歌打发日子:“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小时候在乡下上学,冬至到了,教室的窗户上已经蒙上了白塑料皮,被北风吹得一鼓一胀的,能隐隐绰绰看到外面大路上的行人。有时,那行人中就有给学校送柴禾的家长,因为上学路途远的,中午需要在学校搭伙,带饭要“馏热”,老师要求带些柴禾。我带的是“牛屎巴巴”,一是体积小重量轻,好装,二是火旺持久,受到老师表扬。
教语文的陶老师已经把棉袄穿上了,他站在讲堂上,高高瘦瘦,头发花白。他刚被 “解放”出来,极其清贫,穿的还是去年那件旧棉袄,他抬手在黑板写字,我就看到袖子的破绽处,露出一缕白棉絮。
因为没到过年,母亲从老木箱里捞出来给我们穿的,也是旧棉袄。但是,我们心里是有盼头的,因为她正在连天带夜给我们做新的。我的母亲是平凡又伟大的母亲,她出身苦难,从小被人抱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早早去世,母亲除了下地干活,还要拉扯抚养五个孩子。到过年时,五个孩子每人一双鞋、一件棉袄,就够她忙的了。她只好每日熬夜赶活,我们穿到身上时,若发现棉袄扣子有点歪、针脚有点大,都觉得是正常的。被父亲称为“粗针大麻线,三针就到头”。
冬至时节,南墙钉了一根又一根的木桩,用来挂咸货来晾晒。不到过年,是不允许吃的。但如果有客人来了,母亲还是毫不含糊地拎刀割下一块。鸡鹅讲究整头,不能动,就割腊肉。我们昂头往上看,腊肉新鲜的切口,正在流油,那瘦肉的嫩红和肥肉的纯白,像水墨画一样呈现出不同层次的美妙。
唐代王维诗云:“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年少离家,为了应试在长安折腾了将近二十年。遇到刚从家乡来的人,不问父母平安,偏偏问的是窗前那一株腊梅花开了没有?这一问啊,简直把我问糊涂了,诗人如哲,高深莫测。但是,这一问也把我的冰封之心问化了,我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下年事已高的父母,是我的软肋,碰都碰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