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中国都市中,白雪皑皑的哈尔滨是相当特别的存在,极寒的冰雪从未限制她的创造力,反而成就了她独有的奇景:大江被冻结成冰河大道,不仅行人在冰面上往来不绝、畅行无阻,松花江上的冰层被切成数百公斤的大方块,再用电锯和铲子进行冰雕,一方栩栩如生的“冰雪大世界”由此而生。
走上哈尔滨的街头,赭红或墨绿的“洋葱头”大圆屋顶建筑、成排连栋的斜顶洋房、太阳岛上形状各异的欧式别墅、光滑的石子路,能让你恍惚自己是否正身处异国他乡;87万块面包石铺成中国的第一条步行街,古希腊式、哥特式、拜占庭式、巴洛克式建筑鳞次栉比,俨然如建筑博览会……
而冰雪也没有阻挡她的炽热,不管零下几十度,不管风雪多严酷,随便在饭点推开一家饭馆的门,掀开笨重的军绿色挡风门帘,擦掉眼镜上的哈气,你便从一片肃杀穿越到一派热烈之中——挂着亮晶晶芡色的肠肚肝腰,油汪汪的熏鸡,金灿灿的炸肉,热腾腾的大炖菜,白花花的米饭,空气中飘满酒香与肉香……这是一座酷寒之中仍葆有温暖的奇迹之城。
黑土地上的“俄风都会”
以城市建造的角度来看,哈尔滨的历史其实非常年轻。
上世纪初,沙俄帝国试图修建一条横穿中国东北的铁路,以便真正启用在太平洋的港口。作为这条“中东铁路”与松花江唯一的交汇之处,哈尔滨这块荒凉而平阔的河滩地,被俄国的考察队选中,成了这项浩大筑路工程中,施工者与管理者的中转、集散、定居之地。
随着铁路的建成,在江水与列车的交驰声中,哈尔滨很快成了这条漫长铁路线上最大的城市。也因为她的兴起强烈仰赖于铁路,其早期的聚落形态,正是以火车站为基点弥漫、在铁路两侧分化、至松花江岸停止的。
因此,离火车站最近的红军街,保存着哈尔滨最初始的血脉和肌理。将视角以红军街为圆心向外扩散,你会发现,建设于哈尔滨各个历史时期的欧式建筑,星星点点地伫立在如今哈尔滨城中,共同显化出这座城市生长的年轮。它们形态各异、风格不定;功能多元、流光溢彩。一些已经在历史的演进中损灭,另一些却仍然承担着相应的功能。譬如直到今天,哈尔滨市民仍将当年俄国人修建的随军教堂圣索菲亚教堂,视作这座城市的不容置疑的头号地标。
有趣的是,热衷于在哈尔滨营建欧式建筑的,不仅是外国人。在当年华人聚居的“老道外”,有一片被称为“中华巴洛克”的建筑群,即是上世纪初哈尔滨的中国商人,聘请外国建筑师,模仿城市中其他的欧式建筑物、并结合自身的审美,营建起的一片商业区。
由此可见,俄式建筑的审美基因,贯穿了整个哈尔滨城市生命的成长。甚至直到今天,它仍然深刻影响着这座城市的观感,与城中市民的眼光与品味。比如,如今哈尔滨的官方城市色调就是米黄色。这种来自传统俄罗斯建筑物的颜色,从最初的洋房与教堂,延伸到工业时代的工厂、宿舍,再延伸到如今的种种现代设施,让这座拥有漫长落日的高纬度江城,无论在哪个季节都显得温暖深沉。
哈尔滨的不少公共建筑物,至今仍会使用希腊柱式、山墙、拜占庭穹顶这样的欧式元素。尽管在许多的语境中,这些元素往往被视为审美不良、“土豪浮夸”的代名词,但唯独在哈尔滨,它们的出现水土相宜,合理而得体。
哈尔滨人的“猫冬”哲学
位于亚欧大陆东部中高纬度的哈尔滨,坐落在松辽平原区的松花江中游地区,受蒙古—西伯利亚高压的影响,每到冬季,呼啸而过的西北季风通过坦荡广袤的松嫩平原,寒流迈开了大肆席卷的步伐。
形容哈尔滨的称号繁多,若一一列举,可以在纸上垒起一座高塔,是寒冷,让众多称号汇集此城,令哈尔滨名扬天下。虽不是中国最冷的城市(哈尔滨冬季最低温度-43.1℃,中国“冷极”内蒙古自治区根河市最低温度-58℃以下),但她绝对算得上是中国人口最密集的极寒之城。
铺天盖地的雪,真如李白诗中的“雪花大如席”所言,风裹挟着雪粒儿,行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得小心翼翼地弓身而行,满地的积雪被匆匆步履压成了溜滑的冰面。整个哈尔滨犹如一个巨大的溜冰场,一不留神就会摔个屁股墩。
冬季哈尔滨的室外虽银装素裹,在视觉上却并不单调。过去,松花江沿岸的马夫和渔民常制作冰灯照明,把水倒入桶中冷冻,水未冻实之前把桶拿入屋中略微加热,使桶与冰坨分离,拔出冰坨,凿开顶心,倒出中间未冻的清水,成为中空的冰罩,将灯盏放入其间,便不会被寒风吹灭。每逢春节和元宵,劳苦大众虽买不起灯笼,但也或将冰灯摆在门前,或烫孔穿绳让儿童提着玩耍。今日,曾经的“穷棒子灯”已成了冰城最璀璨的文化名片,不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还集中在“冰雪大世界”中展出,如冰砌玉雕的“人间仙境”。
两个世纪即将交迭之际,哈尔滨人开始筹备一场冰雪中的接力,为了迎接千禧年,他们以其特有的魄力,在松花江上建起一座“冰雪迪士尼”——1999年,“冰雪大世界”正式开园。这不仅仅是冰雕艺术的大型展览,更是哈尔滨冰雪文化的盛大集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短暂却美丽的存在逐渐演变成为每年一度的冰雪盛宴,每年来自各地的游客涌入这里,完整着自己对于北国之冬的憧憬。
寒冷的天气反而是冰冻食物的绝佳储存场,他们还顺应天时发掘出各种储存技艺,冻鱼、冻豆腐、冻菜、冻柿子、冻梨、冰糖葫芦……冻梨冰甜软润的鲜汁在口腔爆裂的一刻总能让人感慨,大自然带给人的惊喜数不胜数;不依靠冰柜,成箱成箱直接堆在街道上贩卖的冰棍儿、冰糕、冰激凌,也只有哈尔滨人见了才能神态自若。寒冬腊月,大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嘴里哈着长长的粗气,举着冰棍吃得津津有味,小口小口地咬着冻得硬梆梆的冰体,口腔里融化着麻酥酥的冰碴,只有哈尔滨人才懂这样的感觉。
鲁菜与俄餐的世纪碰撞
吃肉最能御寒,在当年俄国饮食文化的影响下,外加土著民族长期从事渔猎而积攒下的“食肉基因”,高热量、高蛋白的肉食一直是哈尔滨人餐桌上的重头戏。
逢年过节摆上餐桌的干肠,细如手指,极长,吃时无需蒸热即可直接入口,虽无广式香肠的香甜,也没川式香肠的麻辣,干肠还是靠着浓郁的异香,弹口弹牙的嚼劲儿,让人回味无穷。此外,从松花江里打捞出的各类生鲜江鱼也是哈尔滨人惯常烹饪的食材。松花江洄游的大马哈鱼及其鱼籽,常作为高档菜肴出现在西餐厅之中;大尾的江鱼,配着大块豆腐、粗粉条子、黑蘑菇、肥肉块、红辣椒一起炖,香气扑鼻。
血肠白肉炖酸菜、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锅包肉之类的经典东北菜,在哈尔滨也极流行。吃肉甚至成为冬季哈尔滨人最主要的社交活动,亲朋好友围着火炉吃烤肉、涮锅子,边吃边唠,其乐融融。如今大雪时节,大鹅最为肥美,铁锅炖来上一只,下点儿酸菜,那是无限的享受。至于杀猪菜,哈尔滨市区人流行去几十公里外的区县吃,在那里有规模十分庞大的杀猪菜馆。
因为受到俄国人生活观念的深刻影响,一百年来,野餐与郊游的文化,一直在哈尔滨的广大市民阶层中极为流行。每逢周末,一家人划着小舢板,慢慢悠悠地渡过江来,找一片草丛,一块树荫,铺开餐布席地而坐,看对岸高楼林立,沐浴阵阵凉爽江风,这是哈尔滨生活的精髓所在。也因此,俄式冷餐在哈尔滨市民中达成了广泛普及。
如果你问一个东北人,去哈尔滨旅行该买点儿什么特产,答案一定是红肠无疑。这种适宜冷食的加工肉制品,深刻嵌入了哈尔滨市民的生活之中,以至于,大部分人早已忘记,它的原产地其实是俄罗斯、捷克这样的东欧国家。类似的例子,在哈尔滨人的食俗中数不胜数。譬如曾经这座城市最流行的主食“大列巴”,其实就是俄文“面包”的音译。当然,“皮糙肉厚”的大列巴在现代哈尔滨其实并没那么受欢迎,但由其发酵而成的俄式饮料“格瓦斯”,却无疑是哈尔滨人最喜爱的软饮。
哈尔滨的不少扒肉馆解腻卖的是罗宋汤,罐牛罐虾这些经典俄菜与锅包肉溜肥肠出现在同一张菜单上也完全不意外。甚至在有些馆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同时点一道奶汁烤鳜鱼的同时,再点一条清炖鳌花,要知道东北话里的鳌花即是鳜鱼,是松花江“三花五罗”之首,一种食材能同时做出这十万八千里的两种做法,也只能发生在哈尔滨。
人声鼎沸的小饭馆,五颜六色的羽绒服和光溜溜的貂挂在椅背,一张张桌子上堆满了各色的硬菜,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氧含量越来越低,血管里的酒精和糖的浓度越来越高,你进入到某种踏实的晕眩与迷离之中……而这,也正是一个哈尔滨冬夜里最幸福的时刻。
来源: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