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峰
我是从农村出来的,老家土话土俗,从小喝稀饭,闻所未闻一个“粥”字,更别说腊八粥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县中医院始创,位于繁闹的北过驿巷,是一座民国古色古香的家宅,传说东家信佛行善,门前披厦,常年当巷放粥,寿州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住的宿舍就是当年熬粥的厨房,真是“粥香不怕巷子深”。
从此,知道稀饭还有一个雅致的名字:粥。偶尔也拿粮食本到大寺粮站买点大米,在煤油炉上煮一顿粥。为什么要耗时煮粥,是受了跟班抄方子的老师影响。看他诊病,满嘴说粥,一大特色。后来知道,他属于中医的“脾胃派”,如此重视糜粥自养,看完病拿好药,强调煎煮,最后交代“服用后,啜热稀粥一碗,以助药力”。
后来,我也渐渐有了一些医名,安丰塘畔一个种稻的病友送我一小袋新米,是那种生长周期长的大米,没施农药,自家食用,其包蕴的天地精华自不必说。那阵子,热衷熬粥,熬那种光光溜溜的、什么也不放的白米粥。一碗下肚,通体舒泰,暖身又安眠,仿佛唤醒了童年胃肠的记忆。
寿州古属蔡楚故土,提起熬粥,自然会想到2000多年前发生在此的“颜回煮粥”的故事:有一次,孔子与弟子们被围陈蔡,没有吃的,饿了七天。子贡不得已溜出来,到附近村子要点米回来,埋锅煮粥。子贡经过,正好看到颜回拿小勺粥往嘴里送,怀疑他偷吃,告诉了孔子。孔子召颜回来,试探说:“我前几天梦到了自己的祖先,你粥做好后,我准备先祭祀”。颜回听了,恭敬地对孔子说:“这粥已经不可以用来祭祀先祖了,刚才煮的时候,热气散到屋顶,掉一小块黑灰在粥里,我舀起来,正要倒掉,又觉可惜,于是便吃了它,吃过的粥再来祭祀先祖,是不恭敬的啊!”孔子听了,深感内疚。颜回退出后,孔子对弟子们说:“我对颜回的信任,是不用等到今天才来证实的”。
如此煮粥的励志故事,的确讲出了做人和信任的道理。而小时候我家的粥事,只在一个平常。
煮粥是一项技术活,我也干过把稀饭烧成干饭,把干饭烧成糊饭的事,经此挫折,后来就熟能生巧了。放学回家,首先往厨房跑,用簸箕去掉米中的糠皮和杂质,手起米落,其中精巧,只能意会,不可言说。淘米、下锅,倒水,这是个关键环节,用手试水,水瓢添水,一步到位。煮粥需要耐心,甚至用上“熬”字,这时,牛粪饼就派上用场了,放两块在锅洞里,慢慢烧着,犹如烧红的烙铁,不见火苗,与锅底隔着空间,但那火势持久而温和。坐在灶下烧火的人,拍拍身上的灰,放心去干别的事。待到开锅,一股热气腾空而起,直冲房顶,又折返而下,弥漫开来,满屋都是粥香。再定睛看锅里,米粥冒泡,荡着一层粥花,铁锅四圈,米汤滚开时起的一层薄如蝉翼的粥皮。
老家有俗,烧稀饭起的锅边皮是不能吃的,吃了脸皮会变厚,尤其是女孩子最为忌讳。但是,我偷偷试过,伸手小心揭下,放进嘴里,瞬间即化,口腔中留下一股淡淡的粥香,哪管它脸皮厚与不厚。后来听到童谣才恍然大悟,原来又是大人们正话反说:
脸皮厚,吃块肉,脸皮薄,吃不着。
三砖头,六土基,七十二层老牛皮。
上中学时,食堂打饭,以木桶分班级,经常吵吵闹闹,稀饭是吃得饱的,有时居然还剩下。后来看丰子恺先生《粥少生多》的漫画,一群学生手捧小碗围抢在一大粥桶边,动作神态各一。桶边有两三个儿童碗中已盛到粥的自是喜笑颜开。外围的几人眉头紧锁,神态焦虑。三五个围在桶边的拼命拥挤着在盛粥,有一个人竟双腿翘起,趴进桶中,可见粥桶内所剩无几。丰子恺先生是借漫画表述自己对当时儿童教育资源稀缺的担扰。由“僧多粥少”到“粥少生多”,我们吃饱肚子又学得知识,我们是幸运的。
今年我晋级为姥爷了,腊月里,外孙女刚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的时候。一踏进腊月,我家的年味比往年要浓,过年开始倒计时了。首先为仪式感极强的腊八节备料,这是腊月里的第一个节日,姥姥早早就用喝过的纯净水瓶子装了一溜沿的原料。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姥姥的儿歌也派上了用场,我们除了见证小外孙吐出人生的第一个词,迈出人生的第一步外,在她需要添加辅食的时候,我们也会添加“人间烟火”,喂给她人生第一口腊八粥。
烧锅做饭,一如做人,似乎是有道理的。中国人最善于把美好的祝愿蕴含在食物中,腊八粥被赋予祈求五谷丰登,寓义喜庆吉祥的含义。而万千小家,岁岁年年,琐琐碎碎,忙忙碌碌,总有一种幸福的期盼。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腊八粥,开启“年”的大门,一碗香甜软糯的腊八粥,在数九寒天里,传递的是家的温暖,亲情的温暖,更是岁月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