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同姚中彬结识是缘于我动议设立的梁晓声青年文学奖,他寄来了自己的长篇小说《左岸右盼》参评。经过层层遴选,这部作品最终在数百部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位居候选榜单之首。然而,由于这是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的首届,又由于长篇小说寄寓着人们最大程度的期待,所以终审评委会全体成员对其慎之又慎,一致提出了更为严格的要求。于是,《左岸右盼》与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遗憾错过,另一个遗憾则是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中的长篇小说一项因此成了空缺。
我相信在《左岸右盼》之后,姚中彬还会有更值得关注的作品问世。结果没过多久,他便通过微信发来一部即将付梓的随笔书稿,问我可否为这部题为《临河呓语》的集子作序?在初步浏览完全部书稿之后,我欣然同意。必须承认,这些回忆性的文字颇能打动我,并一次次触发了我的回忆机制。
说起回忆,不能不提及河流。在我看来,回忆即是时间之河的流淌,所有回忆者都是这条河流的聆听者。故而在一开篇,姚中彬便毫不例外写到了河流:“2022年夏天,我搬到了城外一处安静的角落,家门口有条河,算市井外的一番小天地。从此,无论清晨还是黄昏,黑夜还是黎明,我总不自觉地在河边驻足良久,望着这片河发呆,仿佛与这条河做着交谈,也仿佛是暂时游离于柴米油盐的现实之外。”恰是与河流的此种互动召唤出了姚中彬的这些文字,他称其为呓语。
呓语就是梦话,不在乎逻辑,没有清晰的所指,但却是蕴涵着强劲情感冲动的真实语言。它是回忆的专用语言,引领着回忆者走向归途,并一路帮助回忆者复原那熟悉的风景和人物。呓语不需要听者,因为它不是对话,呓语者自身便是听者。或者说,呓语者从来就不是为了说,而仅仅是为了听,听其自我内心深处的回声。再或者说,呓语其实正是源自回忆者内心深处的回声。那么,这何尝又不是写作者的语言?写作不就是作家们在白日梦里的呓语吗?可见,呓语也是真正的文学语言。
在姚中彬的呓语里,我看到的是一个回忆者的姿态,一个梦游者的姿态。他忘我地寻找着自我,在河畔,在山脚,在老宅……所有关于往事的记忆皆在这里酣眠。此时的姚中彬彻底停了下来,毅然与当下告别,义无反顾地转过身去。这个决绝的背影仿佛某种宣言,他要回到生活那里去。可是,生活难道不在当下这里吗?姚中彬的回答是不,丝毫没有犹豫。在他这里,当下不曾存在,生活不可能在此扎根。真实的生活只能存留在过去。有鉴于此,回忆才是向真实的生活无限贴近。委实,顺乎姚中彬回忆的方向,我又看到了一种力量,一种热爱生活的力量。特别是在看到他多次写到水仙,我更加确证了他之于生活的热爱有多么真诚。
因为李渔,我在水仙身上领悟了生命和爱的关系。犹记他的《水仙》一文,其中这样写道:“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水仙以秣陵为最,予之家于秣陵,非家秣陵,家于水仙之乡也。记丙午之春,先以度岁无资,衣囊质尽,迨水仙开时,则为强弩之末,索一钱不得矣。欲购无资,家人曰:‘请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欲夺吾命乎?宁短一岁之寿,勿减一岁之花。且予自他乡冒雪而归,就水仙也。不看水仙,是何异于不反金陵,仍在他乡卒岁乎?’家人不能止,听予质簪珥购之。”
“宁短一岁之寿,勿减一岁之花”的李渔令我戚然,缺失了爱与趣味的生活还能有什么意义呢?生命的自由本质岂不就寓于这样的爱与趣味里?再看姚中彬对水仙的赞美:“没有妖艳炫目,没有香气袭人,一丝高冷,是不媚俗,一缕淡香,是不张扬。端庄优雅,素净可人,淡泊志远,水仙之美,存在数日,便独自凋零。那一丝若隐若现的芬芳馥郁,仿若眼前的雾,缠绕升腾在记忆深处。”其句句犹如李渔话语的回声,字字恰似生命爱的告白。是的,生命可以逝去,其美却永不凋零,而回忆无疑是针对生命之美的礼赞和感激。
耐人寻味的是,在古希腊神话里,水仙意味着美少年纳喀索斯的自恋,而在它辗转来到中国之后,却由单纯的美转化为了爱。姚中彬说,他一直在试图找寻水仙的花语。不知他最后找到了没有。此时此刻,我倒分明听见了水仙在说:回忆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