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峰
星期六早晨,从北菜市出来,遇到王大妈,她一手拎菜,一手牵着胖乎乎的孙子。我一看,小家伙兴冲冲地扛着一根长竹竿,杆头绑着染了洋红的鸡毛掸子。我恍然大悟,腊月已深,过年前又要扫尘了。寿地风俗,图个彩头,所谓“要想发扫十八,要想有扫十九”。而在我老家,扫尘往往都在腊月二十三与祭灶同办。我看到祖孙俩远去的身影,忽然心生愉悦。孙儿跟奶奶上街,不讨要吃的,专门扛笤帚,我们的传统有接班人了。
我小时候在乡下,住的是土墙草顶的房子。每每到了祭灶节,就要帮大人扫尘。一早起来,晴天朗日,母亲抓紧拆洗蚊帐被褥。木头窗户,无玻璃可擦,也没窗帘可洗,但是,蒙了一年的塑料布旧了,需要重换新的。父亲将小扫帚绑在竹竿上,又找一件旧衣顶在头上挡灰。长长的扫帚被我举到房梁,那上面裹着已经变得暗红的绸布。不扫还好,一扫搅动浮尘,满屋“暴尘”,呛得不停咳嗽。最要小心的是不要伤及房梁上的燕巢,腊月最冷的天快要过去了,“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燕子还会飞回我们的寻常之家。
后来,我们兄妹都长大了,考学的考学,打工的打工。大哥在上海滩打工,凭着高中毕业文化程度,被老板选为“高空特种作业”人员,参加上海市职业考试,取得证书。说白了,就是“蜘蛛人”。今年大哥六十岁了,那个特种专业证书失效了,只能另谋他职。我为了安慰他,专门给他写了一首诗《蜘蛛人》的诗:
大哥被另外一根丝线悬吊在
上海滩的摩天大楼外
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
看到跨国公司正在开会
下沉一格,是一位坐在角落的清洁工阿姨
一束烟花从身边腾空绽放
脸上的玻璃中惊现黄浦江上风帆
脚下人影渺茫,街巷密如蛛网
天际一架返航的飞机
贴着大哥发际线上燃烧的晚霞飞过
过去不光扫尘,手艺人要把“吃饭家伙”清理干净,以示敬畏。农人家门,四季农活,用的农具更多。然而,时代潮流,大浪淘沙,它们已渐行渐远。好在新农村建设,村里设了“村史馆”,过年回家,跑到那里重温旧梦。
我是学中医的,也算半个手艺人,但没有“吃饭家伙”,一个脉枕往诊案上一放,望、闻、问、切,靠“三根指头”行走江湖。后来,我弃医从文,也没混出明堂,忽忽老境将至。后来想想,整天与电脑为伴,这家伙就是我的工具。
过小年了,一般都在单位上班,中午排队打菜打饭,流水作业,快餐便捷。食堂无灶火,更无灶爷,有的话,也会被这么多人吓晕过去。
餐毕回办公室打扫卫生,拖地抹桌,重点清理电脑上的灰尘。打开一包酒精湿巾,又用棉签仔细清理屏幕边缝,背面的插孔和风口。
陶渊明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生而为人,为谋生而身陷凡尘,不可能做到远离尘嚣。但是,只要内心静寂,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便没有车马的喧嚣。
腊月二十三,下班途中,特意选择步行,一路晚霞映照,天空澄澈。感觉迎面过来的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擦拭心灵的过程。我知道,早上看到那个扛着长杆扫帚的男孩也许就是几十年前的我。我们的祖先给我们安排了世代相传的扫尘习俗,就是每一年都要把灵魂这一面镜子擦洗一遍,使之不再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