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气

“杜甫的第一知己是谁？”“鲁迅翻译过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吗？”“钱钟书笔下‘董斜川’的原型是谁？”“金庸是否受过莎士比亚的影响？”只要你拿起智能手机，随便搜索一下，这些问题很快就会有了答案。

很多人也是这样做的，与人聊天的时候，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拿出手机“百度”一下，有时为了验证对方的说法，有时为了佐证自述的无误，有时为了补上记忆的丢失，有时为了体现观点之正，搜来权威的例证一则，有时为了表现故事之真，掘出清晰的照片数张。本来是人与人顺顺畅畅的交流，渐渐变成了人机之间断断续续的互动，“掌间一手机，对谈成四人”，谈话中断的时间又要视当时手机信号强弱而定，培根的名言：“读书可为装点，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在今天似乎也可修订为：“手机之智能、网速之快慢，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

人们已经直观地感受到，随着互联网、人工智能的应用，越来越多的问题能够很快得到答案。随之而来的是不是：我们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少呢？

如果善用互联网、人工智能，或许问题不会越来越少，而是恰恰相反，会愈来愈多。当那些很快能够得到答案的问题被解决后，大脑就有了闲暇酝酿新问题，开始有精力琢磨新问题，也有了空间来容纳新问题。而提出新问题、解决新问题恰恰是人脑之所长、电脑之所短。

互联网、人工智能，都只是帮助人类思考的工具，它们可以代替人脑的一部分功能，例如记忆存储功能，例如搜集归纳整理功能。它们最擅长的是完完整整地保存知识，一部《荷马史诗》，一部《三国志平话》，如果还像古代那样口耳相传，可能每位讲说者都会有大大小小的调整，多多少少的润色，再加入一点个人的偏好，掺杂几句自己的评论，但是倘若付诸电脑，储之硬盘，经亿万人、历千万祀，都可以看到原原本本、一模一样、毫无差别的《荷马史诗》与《三国志平话》。要鉴别某句话是否出自鲁迅之手，上鲁迅博物馆网站的“鲁迅著作全编系统”一搜，真伪立刻可验，这就比所有鲁迅学专家的大脑记忆都要精确。这是互联网、人工智能的优势，也是人脑之所不及。

人们为了记忆存储知识，为了将这些知识搜集归纳整理，花了太多的时间，使了太多的气力，但这些功能恰恰是大脑最简单甚至最低级的功能，还往往出错。人们为了记忆和存储，已经快耗尽了脑力，让多数人早已失去了思考的劲头，更加无法领略思考的乐趣。仿佛先吃了几碗白米饭、一盆杂粮粥，再看鱼翅熊掌燕窝河豚都没有了食欲。显而易见的是，大人们记忆了大量知识，但是往往没有了提出问题的能力，小孩子则往往不经意间会提出各种各样的好问题，他们提出的问题，仿佛往大海中丢进的一根针，一万个成年人都打捞不上来。

莎士比亚说：“可以量深浅的爱是贫乏的。”同样，可以用“内存”来衡量的知识是肤浅的。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归纳都不能产生新的知识，真正新的知识不占内存，真正新的知识靠的是想象力和创造力。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初始形态就是“提出问题”，它们像《西游记》中的菩萨，往往不以真容露面，而是幻化为“问题”现身。

将知识的记忆存储和搜集归纳整理交给互联网和人工智能，让电脑搜集已有的知识回答普通人可能提出的普通问题，将人脑从机械记忆、简单存储、归纳整理中解放出来，就像从黏稠的泥淖、踩不到底的流沙、黑臭腥臊的沼泽、旁逸斜出四处缠绕长满细刺的藤蔓中挣脱出来，人脑就会发挥出它的真正优势：无穷无尽没有边界的想象力，从没有箭靶处确立新目标、从无可捉摸的虚空处开辟新天地的创造力，就会涌现各种奇思异想，就会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的各种好“问题”。

心理学证明，存储知识像存储金钱一样困难，而想象和创造则像消费一样让人沉醉。一旦摆脱了记忆和存储的负担，人们就会开始享受发挥想象力提出问题、展现创造力解决问题的乐趣，就会不断提出新问题，就像激发了原子核的链式反应。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可以想见的是，当我们把记忆、存储、搜索的功能交给互联网和人工智能，将思考、想象、创造的功能留给人类自己，人们一定会提出更多更新更好的问题，这些问题将让人类走进更远的心灵旷野、走向更奇妙的宇宙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