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研究一个人,感受他的气息是必须的。假如想起那篇脍炙人口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或许你会意识到鲁迅对花草树木的热爱。假如更有心一些,或许你会注意到这份爱贯串了鲁迅的一生。作家薛林荣就是这样的有心人,他从鲁迅的作品和札记里提取了一份密码,以花草树木为切入点,以年谱时间为线索,撰写了这部《鲁迅草木谱》。
这是一部关于鲁迅微观研究的随笔集。薛林荣自述,“积数年之功,以十万言勉力勾勒鲁迅与草木之关系”,文章属于小品文,依时间顺序一一铺排,秩然成谱,故谓之“草木谱”也。为了避免引申转化,不使原意歪曲,文中所涉内容不乏完整引用,或在材料间稍作过度、略施议论。换句话说,是一部读书札记,颇有些钱钟书《管锥篇》的旨趣。
这本书邀请我们作一次漫步的遐想,不仅与鲁迅相遇,还与周家大宅的四季桂、夹道的万株杨柳树、上野的樱花、水野的栀子相遇;与鲁迅一起,“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听“窗前枣叶簌簌乱落如雨”;在北京,“八道湾的大叶杨有风就响”,兄弟失和之后,鲁迅搬至西三条21号,写下了著名的散文句子,“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厦门任教虽仅短短135天,鲁迅亦留下了“门前的秋葵似的黄花却还在开着”的记忆;鲁迅一生奔波劳碌,但这并不影响他欣赏大自然的美,“在西安看见很多的白杨、很大的石榴树”,在广州,他与许广平会合,喜悦地说,“水横枝青葱得可爱”。
在草木的芬芳里,我们沿着他的足迹走一走,得一次亲炙的机会,或能弥补一些恍然的遗憾。此外,薛林荣还提示我们留意鲁迅作品的植物描写。比如,短篇小说《高老夫子》两番写出高老夫子和桑树的遭遇,并非闲笔,是为突出人物的虚伪和不堪、窘态与局促。在我极喜欢的传奇笔记改编的《眉间尺》里,杉树林见证了奇特的复仇方式,或者说见证了复仇之前的奇特埋伏。在《药》里,杨柳、红白的花构成了鲜明的植物意象。在鲁迅很多的诗词和随笔文章里,也到处可见飞红繁英、草长莺飞的歌咏或借景抒情、象征的应用。
对大自然的热爱,很早就植根在鲁迅的生命里。童年的百草园是他的极乐世界,他渐渐成长为一个小小植物学家,青少年时就在《莳花杂志》刊登数篇生物笔记。鲁迅始终热心科普工作,他翻译《药用植物》等外文书籍,帮助弟弟周建人编写科普教材,他在1930年就发出了林地沙漠化的警告,正如薛林荣所评价的,鲁迅是一位自觉的生态保护先行者。
鲁迅的古典传统文化造诣极深,他曾经工笔抄录晋代嵇含的《南方草木状》,专门研究汉画像中的吉祥植物,日本风物美学更影响了他一生的审美观念,他的版画水准也是极高的。鲁迅是多才的,在他才华的每一个面相里,都有植物的身影在摇曳。
很少有人会不喜欢花草树木。植物有许多品质,别样的纯朴,坚韧的意志,自由的精神,蓬勃的生命力。对植物的爱,源自我们向外探索世界、向内探索灵魂的努力,物质浸润在世界之中,世界存在于持续活跃的感受和体验。鲁迅是精神力量特别充沛的人,因此他比一般人更能体会植物的美与天地的奥妙,也比一般人更贴近这纯粹的存在。
微物史的方法被用在了文学研究的领域,系统性地收集这些微小的发现,为看似陈旧刻板的领域注入新的活力,薛林荣的这项关于鲁迅的研究,是很可喜的尝试。这有一点点像是地底野草的种子钻出来了,葳蕤着,迎风招展,带给我的欢欣。 来源: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