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刚
一座村庄,无论大小,只要有一条河流穿绕而过,哪怕窄如一线,也是幸运的。
河流对于村庄的存在意义,就像在美丽村姑的一头秀发上,系上一条素雅洁白的纱巾,整个人都跟着温润起来,飘逸许多。
同样,一条河流,不管长短,只要沿途水岸有芦苇相伴,就是美好的,犹如一位面容清秀的窈窕女子,身着一袭青绿的衣衫,整条河流都添了灵秀之气。
吾乡把芦苇俗称为“苇子”。至于河滩上大片小片的茂密芦苇,则叫“苇子坑”。
芦苇亲水,长在湖里,生在塘中,也聚集在低洼潮湿的河滩。溽热的乡村夏日,寻找一方纳凉之地,成为乡人们的头等大事。门楼下,桥洞里,浓荫处,是白日纳凉的好去处。到了夜晚,没有了火辣辣的日头,河滩的苇子坑旁是不可多得的避暑之所。顺河风滋溜溜吹着,水一般漫过头脚,一袋烟还没吸完,汗就落了,暑也消了,浑身舒坦,上下轻松。
走入清幽深邃的苇子坑,挨挨挤挤的茎秆,层层叠叠的枝叶,丝丝缕缕的凉气,奇奇怪怪的声响,让你心头莫名生出恐惧不安。吾乡老人讲的瞎话儿鬼故事里,苇子坑往往是配合惊悚主题的特殊场景,弥漫着恐怖氛围。
旧时吾乡,苇子坑是女娃禁区,只有泼皮胆大的顽劣男孩才置里面的癞蛤蟆和蛇于不顾,出入往返其间,如临寻常之境。有时,只顾光着脚丫在里面钻来钻去,冷不丁感到脚下有异样,低头细看——妈呀!不偏不斜正好踩到一盘蛇上,惊叫逃遁之余,难免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惊悸刺激的同时,也常会有意外收获,比如捡到几个散发着金黄光泽的野甜瓜,或是一窝小巧玲珑的鹌鹑蛋。享用这些吃食,足以让我们打心里美上好几天。
苇子坑是各种鸟儿的幸福乐园,那些有名的、没名的鸟,常落在芦苇上鸣唱、歇脚、嬉戏,有的还在芦苇丛里垒窝筑巢、生儿育女。
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常去河滩上放牛割草,有时在水边一坐就是半天,看天空的流云,看对岸的群山,也看落在芦苇上的翠鸟。看久了眼累,刚想把目光移开,这时翠鸟却突然发起攻势,像离弦的箭俯冲下来,轻触水面,随即在空中拉起一道优美的弧线,嘴里便多了条小鱼,然后飞回到芦苇的枝叶上。翠鸟很机灵,总是落在离岸较远的芦苇上,人无法靠近。若是有风从远处吹来,它娇小的身体就会随着芦苇的节奏一起荡漾,像枝头上盛开的翠绿花朵。
除了供各种小型水鸟栖息落脚,苇子坑也是水鸭、白鹭等大型水鸟的家园。
秋风拂过河滩,褪去芦苇一袭青衣,换上金黄盛装,头顶芦花成为嫁娘。
芦苇直溜细长,且光泽油亮、质地柔韧,是编席织箔的好材料。赶在入冬前,篾匠们挥刀舞镰将其砍下,装车拉到场院,历经晾晒、劈蔑、碾压等多道工序后,编成花样繁多的芦苇席,或铺在新人洞房的喜床上,或铺在日常起居的软床上,参与农家的琐碎生活,也见证村庄的悲欢离合。
作为水生植物,芦苇打骨子里带着沁凉之气。暑天躺在苇席上,犹如浮在水面,周身弥漫着草木青气,既清心火又去烦躁。从小到大,在一张张或轻盈或厚实的苇席承载下,我经历了寒来暑往。以至于许多年后,从苇席上散发出的淋淋水汽和氤氲香气,还时常闯入我的梦境,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
前不久返乡探亲,又有机会徜徉于芦苇丛生的河滩上,流连于追逐嬉戏的水鸟间,享受生命中一晌清欢,品味剪不断那抹乡愁。
被芦苇荡染绿的河流是美丽的,有苇子坑点缀的家乡是幸福祥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