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安
我是在初冬的清晨与一枚落叶相遇的。它从树上飘然而至,不偏不倚停泊在我的脚下。我仿佛听到坠落的呻吟,那是一枚落叶最后悲壮的绝唱。它以最美的姿态,以叶落归根的忠诚,向大地致敬。
我把无家可归的落叶放于掌心,我们旁若无人地彼此拥有,彼此缠绵。我必须坦白,这种温暖在我的内心运筹帷幄许久。在初春的清晨,当我路过充满花香的小路,一枚青翠欲滴的绿叶,闪着光,摇曳在枝头。我们默默约定,当秋风萧瑟,我便握住它狂热的心跳。
我满含深情地抚摸它单薄的身躯,黄色的叶片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点,我感受到了一枚树叶的衰老。这样的衰老如此熟悉,仿佛在九十岁奶奶粗糙的手臂上显现,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蔓延,在她花白的发丝间,在她佝偻的腰身上,在她蹒跚向前的脚步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思绪像一阵自由的风,居无定所。我记起了在黄河入海口,年富力强的父亲无怨无悔地匍匐在大地上。刚露出脑袋的小麦,以粗犷、张扬的绿色席卷原野,还有坚持守到最后、咧开嘴巴笑出声来的棉花,也不甘示弱,在白云下展示与众不同的白。已经被生活压弯腰的父亲,对我与一枚落叶的缠绵嗤之以鼻。
与父亲形成统一战线的还有我的母亲。她把豁口的茶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来表达恨铁不成钢的愤恨,眼神中还残留了丝丝缕缕的疼爱。其实,一起被母亲列入“不务正业”的还有我不离不弃的写作。她语重心长地说:“你看看你整天点灯熬油地写,不累吗?”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枚落叶像蝴蝶滑落手心,在秋风中狂舞。
而此时,我握住一枚落叶的心跳,我记起了与奶奶的深情相拥。九十岁的奶奶,已经到了数着日子过的日暮时光。白内障夺去了奶奶最后一丝光明,耳朵也像塞进了棉花,疼痛牵绊了乏力的双腿。九十岁的她还有什么愿望呢?我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趴在她的肩头,大声地呼喊奶奶,她颤颤巍巍地站在我的面前,用树皮一样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老泪纵横地一遍遍地问:“是我的燕儿,回来了吗?”当我的乳名一遍遍地被提起,仿佛穿越了童年的时光隧道。
奶奶在多年之前,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妥当。最让奶奶得意忘形的是那身蓝色刺绣寿衣。她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拿出来,让和煦的阳光,轻柔的风来驱赶岁月的痕迹。甚至有一次,奶奶竟穿上“寿衣”,默默地掸落岁月折叠的褶皱。她轻拢零乱的发,郑重其事地说:“我得板板正正地与你爷爷见面。”
在小姑的朋友圈,看到奶奶在一根拐杖的支撑下,小心翼翼地挪动小脚。我多想伸开双手,虔诚地迎接奶奶,如同我蹒跚学步时,奶奶在另一端伸开双臂迎接我一般。在这个初冬,我多想如同握紧一枚落叶一样,永远地握住奶奶粗糙的双手,永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