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艳菊

去老宅大院里闲逛，震撼我的是花园里的老树，稳稳地立足于脚下的泥土，那种静默、厚重的气质让人心生敬畏。看过多少人世悲欢，多少爱恨情仇，多少沉沉浮浮，岁月的风沙一波又一波吹来，老树们把自己站成了岁月。做一株植物是幸福的，静默成岁月的模样——“有理不争，有冤不报，有气不生。世间无有委屈事，人纵不知天心知。”

简祯在《两床毛毯》里写过一个社区老警卫，瘦得像一截沾雪老树干，惯常沉默，不是因为上了年纪或脾气古怪，而是一种自在清明的沉默，仿佛看多了人、尝遍了事，知道人间是怎么回事，也就不需多言。

老警卫为社区做了很多好事，却遇到鄙视，指责，误解，因为知道太多不堪的事不得不离开时，并没有委屈和愤恨，而是自在清明的沉默。他后来送两床毛毯给简祯姐妹冬天保暖，诚恳地说：“你们姐妹，都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简祯从老警卫清明的沉默里找到了一生的珍贵之宝——“人的尊贵与厚重”。

老树的静默，老警卫的清明，岁月的不言语，都是尘世里的珍贵之宝，他们从内而外散发的尊贵与厚重让人从心眼里敬服。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岁月之河哗啦啦流淌，其实更是静默无声。年尾岁朝，博客，微博，微信朋友圈，划拉开，到处是总结。人生其实是悲欣交集的，而总结是慷慨激昂的。悲伤是一个难熬的过程，过去了也便云淡风轻。因此，总结里乐多于忧，收获多于失落。面对前面铺展开的新日子，即使不过是一种重复，也要给自己鼓鼓劲。

这很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滚下，再推，再滚下，依旧推，周而复始，不急不躁，并且还充满希望，忘记要滚下来的现实，可着劲儿往上。有人说，吴刚伐木与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内涵惊人的一致，那是无法逃避的、悲欣交集的人类命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要的不是结局，而是过程。

岁月即过程，过程即意义。岁末的总结不过是一个句子后面的句号，一篇文章的尾声。但日子却不是写一篇文章那样划上句号就大功告成，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气风发。《禅是一枝花》里写：是怎样浪费与折磨的处境，你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这明知故犯是谦卑，亦是豁达。人生在天地间本来可选择的原不多，譬如春夏秋冬就不由你嫌寒憎暑，只要春天或秋天。但是你可使四季都成为好。

最喜欢一位朋友的总结，她什么都没有说，只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细长圆润的玻璃杯中清水养着一把肥肥的百合花，水中的青枝静谧，水上绿莹莹的叶，粉白的大花瓣，细黄的蕊，清新甜蜜，热闹喜气。在这里，话语是多余的，心意和期冀明白通透，花落花开，岁序不言。

《天长地久》里有一段话这样说，大山无言，星辰有序，野鹿在森林里睡着了，鲸鱼在海里正要翻转它的背脊，这些都在对与错的争执之外。而人与人、代与代之间的初心凝视，这门个人的功课范围之大、涵养之深、体悟之艰、实践之难，比都会间对于正义的争执要诚实得多，重大得多。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大山无言，星辰有序。树静默，人静好，花自开，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春风又吹起，我们推石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