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热播剧《六姊妹》将淮南的百年古镇——九龙岗推上热搜,作为这部热播剧的主要取景地,这座浸润着工业文明血脉的百年古镇,以地底乌金为墨,在淮南这部历史长卷上,曾书写下波澜壮阔的篇章。自清末民初的筚路蓝缕,至抗战烽火的淬炼洗礼,终在新中国的晨曦中涅槃重生,九龙岗用九曲盘桓的轨迹,勾勒出中国近代工业文明的独特剪影。
九龙岗的肌理中流淌着煤炭的基因。1903年地质锤叩响舜耕山乡的岩层时,沉睡亿万年的煤层苏醒,将这座皖北小镇推上历史舞台。1930年3月,淮南煤炭局的牌匾在晨曦中高悬,自此“淮南”二字不再只是地理称谓,更成为民族工业觉醒的符号。
地名的双重隐喻暗合着命运的轨迹:九道赤色砂岩如苍龙盘踞,九曲溪流似银龙戏水,当工业文明的蒸汽注入这片古老土地,蛰伏的地火终于化作腾飞的动能。东矿一号井的绞车声划破黎明,西矿三号井的矿灯照亮巷道,1931年正式投产的矿井如同巨兽吞吐,将60%的皖煤产量化作东南半壁的工业血液。
煤炭的黑色洪流催生了钢铁的脉动。轻便铁路如游龙穿梭矿区,窄轨铁道蜿蜒伸向洛河码头,田家庵火车站的汽笛声里,乌金化作流动的财富。水陆联运的交通网络,恰似九龙岗伸向长江三角洲的触角,将工业能量源源不断输往民族工商业的心脏。路矿一体的格局在1934年具象成型:淮南矿路股份有限公司的铜质铭牌在上海外滩闪烁,却在九龙岗深植根系。宋氏财团的资本与国民政府的权杖在此媾和,催生出畸形的繁荣。盐业、地产、银行、电厂如藤蔓缠绕煤炭主业,官商勾结的阴影里,矿工的脊梁撑起十里洋场的浮华。
九龙岗的老街缘矿而生,东、西两矿各生长出一个街区,即东九街与西九街。
东九街,解放后换了新名字“矿新街”,当地人俗称“老九街”。东九街格局略大于西九街,呈十字型走势。老街的四个方向入口,各建有一扇巨型木门,门板上刻有龙凤纹,做工考究。东九街,既是淮南矿区最早的商贸地,也是聚居区。各种贸易货栈、猪牛羊市、日用百货、典当行、酒肆、饭馆、旅馆、铁匠铺等无一不备。“鸿宴居”的飞檐斗拱下,商贾政要的杯盏碰响资本的回声。西九街虽略显秀气,同样一应俱全,其中最有名的是俞家中药、袁家百货、姜家布行、徐家裁缝铺。空气中飘散着当归沉香,与百货店里的洋油气味在巷道混合纠缠。当南门口的霓虹照亮交际花的旗袍,矿工子弟正在路矿小学的煤油灯下描摹“实业救国”的笔画。而1933年落成的“淮南村”建筑群,将森严的等级制度凝固成砖石。天、地、玄、黄、宇、宙六等住宅区,如同工业文明的巴比伦塔,见证着从传统农耕文明向近代工业社会的转型。街区道路以北住户,为高级职员住宅,山歇结构,灰砖黑瓦,两户连体,各自成院。街区道路以南为普通职员住宅,外观与北边的相似。整个建筑群既吸取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又融入西方建筑元素。资料显示,1931年淮南村动工建设,两年后建成。淮南煤矿局与地方豪绅和农民协商,购得东矿以西约400多亩土地,作为机关职员住宅(含煤矿局办公楼)建设用地。整个淮南村为“田”字型庭院布局,两条街区道路将整个建筑群划分为四个区域,既独立成院,又相互依存,成为当时安徽地区著名的庭院式建筑典范。歇山屋顶与罗马柱式的奇妙共生,恰似那个时代的精神写照——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寻找安身之所。
1938年6月的硝烟染黑了九龙岗的天空。日军铁蹄碾过南门口的商铺,将“以战养战”的毒刺扎入煤矿肌体。七载暗夜,矿井成了吞噬生命的巨口,矿工的尸骨在巷道深处堆积成黑色的纪念碑。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的曙光里,淮南路矿中学的读书声才重新唤醒沉睡的校园。淮南路矿职工子弟中学建立,即淮南二中的前身。学校创办初期曾二度迁址,最后定位于公安村、新雅村后面公路边的一座旧楼内,即今日的淮南十四中。淮南十四中老校区内,如今还完整地保存着一座民国风格的四合院。这座建于1933年的民国建筑,当时属于“淮南矿路警务总所旧址”。
当1949年的春风吹过公安村的四合院,斑驳的“淮南矿路警务总所”门牌悄然褪色。新成立的皖北淮南煤矿特别行政区委员会,正在书写九龙岗故事的新篇章。那些见证过殖民掠夺的民国建筑,此刻沉默地注视着红旗漫卷,等待与新时代达成和解。这座因煤而生、依路而兴的古镇,如同它的名字般蕴藏着腾跃的基因。从九条土岗到百里矿区,从殖民创伤到工业重生,九龙岗的百年沉浮恰是中国近代工业化进程的微缩史诗。当最后一列运煤火车驶离月台,历史转身留下的不仅是斑驳的钢轨,更有一部镌刻在砖石间的文明启示录。
新中国成立后,中共皖北淮南煤矿特别行政区委员会和皖北淮南煤矿特别行政区人民政府,之后的中共淮南矿区委员会和淮南矿区人民政府、中共淮南市委及职能部门、淮南矿务局的驻地均在九龙岗。春雷震醒沉睡的矿脉,九龙岗在新生政权的蓝图里化作工业交响的总谱。当蒸汽机车牵引着解放牌车厢驶过舜耕山麓,整座城市都听见钢铁时代铿锵的胎动。在德国克虏伯井架投下的阴影里,新中国工业化的密码正在破译。那座1908年诞生的钢铁巨兽依然昂首,六十米高的身躯布满殖民掠夺的伤痕,却在新主人的改造中焕发新生。砖瓦绞车房内,德制齿轮与国产电机的咬合声里,流淌出千万吨级产能的工业史诗——从1931至1982,2457.8万吨乌金熔铸成共和国的能源脊梁,其中五分之四的产量标注着社会主义建设的炽热刻度。
新生的九龙岗不仅成为淮南市政治、经济中心,也成为淮南矿务局、铁路交通、电力工业、公办教育、卫生、广播、报业、林业、气象、邮政的起源地。各种新建的办公设施和与之配套的产业以及铁路、煤矿工人的住宅建设在这块土地上遍地开花。随着铁路系统不断发展和完善,上海铁路局的铜制路徽在九龙岗站房顶端旋转,将淮南铁路网拧成发条驱动的精密钟表。机务段的检修地沟如同工业巨兽的消化道,吞吐着蒸汽时代的钢铁巨鲸;车辆段的轮对机床昼夜不息,为国民经济的大动脉打磨关节。穿过九龙岗二道门的斑驳拱门,车、机、工、电、辆五大系统如精密齿轮咬合运转,铁路工人的蓝色工装与矿工的黑色煤尘,在澡堂蒸腾的雾气里融成特有的工业色谱。南门口集市的叫卖声与调度室的电话铃此起彼伏,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陈列着计划经济的美学——英雄钢笔与永久车铃在货架上交响,的确良布匹与搪瓷脸盆堆砌出社会主义生活的质感。当广播站《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的旋律穿透矿工村的晨雾,气象站的百叶箱记录着工业文明与自然节律的微妙博弈。
如今站在舜耕山观景台,目光抚过沉默的铁轨与斑驳的月台,仍能听见历史的多重奏在时空褶皱里回响。克虏伯井架的锈筋蚀骨在暮色中勾勒出工业文明的剪影,绞车房砖缝间的青苔正在书写新的编年史。那些被时间遗忘的道岔与信号灯,如同散落的时光琥珀,封存着蒸汽时代最后的呼吸。当载满煤炭的列车不再震颤月台,计划经济时代的建筑群却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矿务局办公楼的灰砖墙渗出岁月的包浆,铁路职工俱乐部的苏式穹顶依然托举着半个世纪的星光。这些混凝土与钢铁构筑的记忆容器,正在将火热的建设史诗,缓缓沉淀为城市的文化基岩。九龙岗的百年兴衰,恰似蒸汽机车喷吐的烟云,在时代的天际线绘出抛物线轨迹。当“路矿一体”的荣光化作博物馆展柜里的矿灯,那些深嵌在地脉中的钢铁基因,仍在等待与未来世纪的文明曙光重新接轨。
本报通讯员 代宜喜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