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丹

此篇是我入住新安江畔梦园汉字山庄，看到山庄墙上古文字，知晓庄主惠子老师（以下简称惠子）一些非同寻常的往事后产生的命题。

原本，我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地要完成这篇《寿甲骨》，与惠子初次对话后，才发觉我竟然对汉字本原真相一无所知。

我请惠子给我解读下“寿”。她说：楷书以后的寿字，无论繁简，皆无老者或年长者的信息在其中，如此，淹没了汉字特有的“形义事音”造字光芒。比如繁体字“壽”更令人迷茫，见下图：

随后她将一枚“寿”的早期甲骨文构型展示给我看，并用红色区别其构件（下图）

（寿。西周）

我恍然大悟，原来“寿”的早期甲骨文是“耂lao，老的省形”并“申、电、雷”上下构成。“老”我理解，为何用“申电雷”来造“老”字，惠子又出示了下面这些古文字构型：

惠子解释说“申、电、雷”本相本义同源，在古人眼中都是“老天爷”的怒吼，是神圣的，是神秘莫测不可侵犯的，是必须恭恭敬敬仰视仰望，小心翼翼尊重敬畏的。说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古人巧用“老”并“申、电、雷”来造“寿”是不言而喻的。

惠子说：申是神的本原字，神的古文本义是奇妙的、不可思议的。西周以后的“申”表现的是，一双天上的巨手拉出来的闪电，用在“寿”字上，寓意老人言如闪电，闪耀如惊世骇俗的智慧之光，会使人茅塞顿开。这一解读应该是合理的，因为我们自古有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在造字者看来，老人经历人生，万千阅历都是智慧，越老越宝贵，越老越有通天入地之神气。

接下来，惠子又将“寿”的历代构型出示给我看（下图）

她提示我注意上图中战国——汉代文字（图7.9.13）说，之所以后来的繁体字“壽”上部出现“士、工、吋”等笔划符号，都是人工手写过程中的讹变。我一个一个仔细端详，果然如此。此时我才知道，原来“寿”的繁体字并不一定是汉字的本原，真正在早期古文构型大都简单清晰一目了然，用惠子的话说，就是“只要你明白了每一枚造字构件的本相本义，所有汉字立刻心领神会”。

我又问：“西周时期的‘寿’在衍变过程中为何有那么多的‘口’字呢？是不是说人老了，儿孙满堂，绕于膝下并纷纷对老人表达祝福？”惠子说：“这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想当然的解读。”她说：西周金文“申”中有“口”，是表达惊天动地的雷声。寿中有“申雷”可以引申理解为老人言语有力度，过去的部落族长都是资格很老的老人，在族群中有很高的话语权，因为圣贤的“聖”的甲骨文就与口有关。

现在我终于明白“寿”何以为“寿”的道理了：寿，是一个老人，他的长命是上天神灵的赐予，在部族中很有话语权。所以，后世的我们要明白寿乃天赐，要懂得感恩上天，珍惜长寿，珍惜生命。

交流中，惠子再三强调，汉字的本原造字构件十分重要，应该从小学开始就让孩子们熟知。又说，本来汉字学习就是小学课程，古文字本原构型就是“童化/童话/童画”，因为反映的是日常生存物象，物象成“文”，文文会意就是字了。惠子说汉字真相，是中华文化基础课，是小学必修课。说这是一件“为往圣继绝学”的要事。其实古文字教学原本就是小学。西汉《七略》中有言：“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这就说明早在西汉六书就是八岁小学生学习中文的基础课。

惠子在讲到造字构件的重要性时向我出示了一个“卩”字，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这不是指耳朵吗？小学时老师告诉我们“阝”是双耳，放在左侧，“卩”是单耳，放在右侧。

惠子听了我的回答，沉思片刻说：“如果卩是耳朵，那么命、即、节、印、叩……等很多含有卩的汉字就无法理解了”。另外“阝”更与“耳朵”无关。“阝”在左如：降、陟、陳、隔等皆为“阜”，与高处遮挡物有关；在右如：祁、邹、邻、都等，皆为“邑”与城都有关。听罢，我几乎目瞪口呆。

惠子语重心长地说：“汉字是中华民族的活化石，中华文化的DNA，一个字就是一幅画、一个故事、一个异象、一段历史、一个神迹。要记住陈寅恪先生说过‘从训诂学的角度，每考释一个汉字，就是在解读一部文化史’。”

惠子充满深情地说：“中华文明之所以没有中断过，就是因为我们书同文啊，尽管庞大的中华民族幅员辽阔，各方言或许不通，但只要文字一亮相，便畅通无阻。我们不能对自己拥有如此宝贵的文字视若罔闻、不屑一顾……”

突然间我感到窒碍难行，无能为力，无可奈何，黔驴技穷了。我写的这篇习作名字叫做《寿甲骨》，作为一个寿地之子，我不仅想知道甲骨“寿”写为何样，更想知道“寿县”何以名“寿”。

关于“寿”，惠子说：“无论是早期甲骨文、金文还是篆书、楷书，都没有丢掉那个“耂/老”，所以很多与老有关的字比如“孝、考、耆、耄、耋”等都是“耂”字头。可想而知，寿县之“寿”在造字之初应该就是有老者、年长者、资格高深之意。

可是“寿县”，虽几经易名，无论是寿春、寿阳，还是寿州、寿县，这一“寿”字都不曾被舍弃。我想为何这一“寿”字是这样地根深蒂固，不可挪移呢？查阅资料，方才明白原来问题一往深里究，就不那么简单了。相较于史实说与文献说，我较为质疑星象说。

古代天文学家将天空中的黄道带划分为四象：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每一象划分三次，共十二次。每一次分两至三宿，共二十八宿。创立十二次二十四宿的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观察太阳的位置，以说明节气的变化。古人又通过划分天上的星宿位置，来做地理方位的坐标，认为寿县之所以为“寿”是因为她在寿星的映照范围内，这种观点我认为是不合适的。

东方苍龙中列于第一位的寿星，虽然它的视星等亮度能在恒星中仅次于天狼星，排到第二，可是在我国境内却并不容易看到它，因为它的位置在天幕中非常靠南边，南方地区的人们能看到它，但也只是在每年的较短时间中看到它在南方地平线上方，但北方地区基本上是看不到它的，可以说我国大部分地区都很难看到它。既如此，处于江淮之间的寿县怎能说在寿星的映射范围之内呢？

于是又有人推测说：周成王初年，来源于寿星分野之地的莱人南下至淮河中游，凭借先进的小麦种植技术而日渐强大，他们在此地立国名为“州来”，因“州”与“寿”古音相同，于是“州来”就变成了“寿莱”，于是这里便有了“寿”之名。我想若一定要用星象说来解读命名之由，那么这一说法还是比较靠谱的。

寿县何以名“寿”，这是我作为寿地之子的第一次探寻。是啊，那一日，当我打开屯溪梦园汉字山庄厅堂大门，立于屏风下端的甲骨“贞相”二字，便吸引了我全部的好奇心：“贞”是“真”的本原字，“相”是一目盯一木。对事求真，遇人求相，我们大约就不会被浮云所遮蔽，风雪所阻挡。

《寿甲骨》一文至此写完，在此向惠子老师等稀缺如珍宝的中华古文字研究者们鞠躬致敬。

唯愿甲骨永寿，又愿寿县永昌。我寿州之子承天地之赐，沐神灵之佑，理应努力学习，开拓创新，躬身实践，葆我大方文明永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