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毅
午夜梦回,听见雨在屋外敲门。它先是御风而行,停于阳台外,在晾衣支架上信手挥弹,见无人应答,又蹬蹬蹬地跑到屋后,敲起了后窗户。大半夜的,并不想理它,被子一扯,脖子一缩,翻个身,继续睡去,但那声音仿佛在心底扎下了根,我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词来——“雨脚”。万物皆有脚,雨应当也如是,如它无脚,何以能跑这么快?
雨的脚,还是雨。雨从空中落下,落在树枝,落在屋顶,落在地面,落在草丛,像一个轻功绝佳的人,飞檐走壁。身影所过之处,如蜻蜓点水,如柳絮因风起,如蝴蝶在草上飞……
雨的脚力极健,它从丘陵跑到平原,又从乡村跑到城市,除了疾风吹过时偶尔些微有些喘气,大多数时候安闲自适。不管你开心或是不开心,它自顾自地跑,从春天跑到冬天,从古代跑到现在,时而脚步轻盈,款款踏踏,穿梭于高楼大厦与车流、人群中间,优美至极;时而步履沉重,踏莎有声,仿佛心思满腹;时而气急跺脚,跳将起来,演上一出“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戏码。
不同季节的雨落在人心里会激起不同的情绪。就像那个在春天说“好雨知时节”的杜甫,“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想来,诗人也曾拿出锅碗瓢盆来接雨,也曾同家人一起尝试移动床褥,奈何总不及雨脚来得绵密和迅疾。
“雨脚收不尽,斜阳半古城。独携幽客步,闲阅老农耕。”夏日黄昏,云销雨霁,宋代诗人梅尧臣在村头闲庭信步,且走且看。雨过天晴,夕阳在山,映照着半座古城,也映照在诗人心头。可以看得出来,雨还未去远,长着茂密野草的步道上,留有湿湿的痕迹,就像人走过留下的脚印。
而我所钟爱的清代诗人黄仲则诗里也有一双“雨脚”。“征裘湿尽不复煖,雨脚如丝那能断”。凄凄凉凉,写活了一个落魄书生心中的无奈。雨脚如丝,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把愁绪都给拉长了、写浓了。那雨仿佛是人生旅途中的某一段迷茫的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只能徒唤奈何。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踢踢踏踏”“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里,藏着远行人的叹惜与心事。
这雨脚也时常出没于我们的日常。早春时节,雨是最常见的。在倒春寒和雾水中好不容易等来几个晴天,想要把家里的被子、褥子、枕巾、衣物通通拿出去晒上一晒,转眼雨又落了下来,让人恨不得把它的脚给捆起来,免除打扰。到了梅雨时节,雨脚如丝,更像是参加超长距离马拉松的选手,早也潇潇,晚也潇潇,让有心与之较劲的人们到最后纷纷都没有了耐心,亦没有了脾气。
不止雨有脚,在人们眼中,世间的很多物事都有脚,譬如日有日脚,露有露脚,线有线脚,云当然也有脚。白居易在杭州做官时写有《钱塘湖春行》一诗,诗的开头处言道:“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首句标明地理位置,次句直写风景,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湖水初涨,与岸平齐,白云垂得很低。这“云脚”到底有多低呢?就好像云在湖边蹲了下来。如果我们发挥想象,或可看到这样一个奇观:云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落半只脚在湖水里边,旋即又将整个身子都潜了进去。
而且云不止有脚,还有头,是为“云头”。宋人苏舜钦有两句口水诗:“云头艳艳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从词义上来讲,云头和云脚并无分别,全都指的是云。但有头有脚,显然,在人们眼中,它就是一个人。
于雨亦然。如果说雨脚是因为下雨时,雨丝和地面连成一线,就好像长了脚一样。雨头则通常借指刚开始降落的雨。谚语有云:风有风头,雨有雨头。它就好像一个引路者,一个先锋官,先要瞧见了它,人们才瞧得见后面的雨脚如丝,也才有那满腹的欢欣与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