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记忆

版次:A05  2025年03月18日

尚丽娥

石板路在晨雾中泛着青灰的光泽,如同被岁月反复漂洗的棉布。酱菜店门前的青苔总在梅雨季疯长,裹着荷叶的咸菜包悬在竹匾边沿摇晃时,阿婆正用浆糊黏合碎布头——这些从国营布庄捡来的边角料,经她巧手拼缀,能变成孩子们书包上振翅的蝴蝶。

煤矸石堆在巷尾闪着幽蓝的光,我们曾在这里拾取形状奇特的石块当粉笔。铁路子弟小学的早读声漫过矮墙时,副食店女工恰好揭开酱缸的竹篾盖,咸鲜气息与煤车经过扬起的粉尘在空气里缠绵。穿蓝布衫的跑堂拎着铝制食盒穿梭,盒盖与提手的碰撞声应和着布庄缝纫机的哒哒声,惊得趴在煤堆上晒太阳的野猫倏地窜进墙洞。

正午的日头偏爱老邮局的琉璃瓦,八角窗棂将光影切割成菱形洒在青石板上。戴白袖套的会计把算盘珠拨得清脆,隔壁布庄的姑娘们却总在此时嬉笑着解开麻花辫——她们把尼龙袜套在手腕上当装饰,新烫的卷发垂在的确良衬衫领口,像极了供销社玻璃柜里陈列的绢花。煤炉上煨着的豆腐汤咕嘟作响,辣子炝锅的焦香钻进巷子每个褶皱,连趴在门槛打盹的老狗都会突然支起耳朵。

铁皮信箱上的绿漆早已斑驳,却总在周三下午准时吐出远方来信。穿邮差制服的老赵蹬着二八大杠经过时,车铃会在裁缝铺前多响两声——阿婆的孙女刚学会用缝纫机,扎坏的碎花布在墙角堆成小山,倒成了麻雀筑巢的好材料。我们曾偷捡这些碎布蒙在玻璃瓶口,灌进萤火虫,做成灯笼,却不知那些莹绿的光点,正映亮过路矿工眼角未拭净的煤灰。

暮色从铁轨尽头漫来时,樱花树的影子会爬上供销社的山墙。这些虬曲的老树在春风里撒落碎玉,我们在飘旋的花瓣间追逐铁环,金属与青石的撞击声惊飞栖在电线上的麻雀。理发店旋转灯箱的三色条纹早已模糊成混沌的光晕,却仍固执地转着,像卡在时光缝隙里的走马灯。玩累的孩童常蹲在煤堆旁,用树枝勾勒蒸汽机车的轮廓,却不知那些线条与三十年前某位工程师的蓝图惊人相似。

国营照相馆的橱窗永远蒙着淡黄的滤镜。穿工装裤的青年扶着永久牌自行车站在煤渣堆旁,背后井架的白烟在相纸上凝成云絮;扎红头绳的姑娘捧着搪瓷缸,搪瓷缸里晃动的不仅是糖水,还有副食店“发展经济”标语的倒影。这些影像如今蜷缩在奶茶店的霓虹灯牌下,与新漆的仿古招牌共享着潮湿的霉味。

最深沉的夜色属于流浪的火车汽笛。当最后一班矿车驶过樱花隧道,月光便开始擦拭青石板上的辙痕。煤矸石在幽蓝中闪烁,如同大地珍藏的星子,而我们曾以为永恒的事物——布庄柜台后的檀木尺、邮局窗台上的浆糊瓶、甚至阿婆荷叶包上精巧的纸绳结——都随着南迁的候鸟,消失在铁轨延伸的远方。

只有老裁缝的顶针还卡在墙缝里,铜质表面隐约可见经年摩挲的纹路。梅雨时节的某个清晨,我看见穿汉服的少女举着油纸伞在巷口拍照,伞面流动的牡丹与墙头残旧的标语重叠,恍若两个时空在此悄然接驳。布庄旧址的奶茶店正在研发“怀旧煤球蛋糕”,而真正的煤车已改道他方,只在雨季来临时,让涨水的阴沟泛起记忆的沉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