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旭
每次重读杜甫的《望岳》一诗,总会不由想到“眼界”与“境界”这两个词,脑中也会不禁浮现出二十四岁时的杜甫攀登在泰山山间的情景。《望岳》诗意并不晦涩难解,但“诗境”却非寻常之思可明,需要反复体味,或许方能有所冥契会心。
诗名题为《望岳》,内中便大有玄机,因为全诗实则是从“望”和“岳”两个不同视角来写,前后呼应,相辅相成,将诗人的眼界胸襟、人品风范在“气骨峥嵘,体势雄浑”的文学抒写中充分表现出来。
诗中前四句是写“望”。诗人虽一时仍未攀至泰山绝顶,但却已能“神游”其上,“冥搜而得之矣”。在文学的想象里,诗人眼中呈现出“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的生意盎然的广远景色。这种“远望”既是诗人的想象,更是期待,是“心到”为先的结果。臆想中的绝顶视野、壮阔风光,让诗人的胸怀进入一种“预先”敞开的通达之境,为全诗所要表达的“心界”为上的人生哲学奠定基础。
由“远望”转而“近望”,于是诗人又写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这是身行山间的攀登感受。脚步的前进,带来景色的变化,山色“阴阳”明暗的转换,令诗人不断领略泰山的“神秀”之美,感叹“造化”之鬼斧神工、幻妙莫测。如果说想象中的“远望”,让诗人“眼界”颇具开阔之意,那么,行进里的“近望”,则让诗人“眼界”内显丰富之蕴。
“虚”“实”之间远、近之“望”的变化,促发了诗人想奋力一登山巅的冲动,使之更加渴望淋漓尽致地感受东岳泰山之“大美”。
诗中后四句便是写“岳”,钦赞其“为五岳之长”的峻伟高拔。“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诗人愈攀愈高,“眼界”也愈发变得开阔,由此引发“心界”的不断扩大,由内生出“动荡胸臆”之感,尽涤自身的狭隘鄙陋之念。正因观山而“细望”,“眼界”进一步得到“放大”,缘于世俗生活而起的功利之心,于此得以被净化,得以重新生发出一种特殊的人生美感,能容纳天地万物,可使“山”“鸟”尽皆入“眼”入“心”,达到“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诗人胸怀彻底“通明无碍”后的“达观”慨言,不仅是对登顶“极望”的自信表达,也是对自己人生“境界”高度的理性审视。诗人坚信自己能在泰山绝顶看到不一般的风景,能登“岳”之“高”、望天地之“远”,在“眼界之空阔”“襟怀之浩荡”中真切体会到超拔凡俗之“凌”意。“众山”之“小”,是与“岱宗”相较的结果,也是诗人“眼界”“心界”根本变化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泰山“净化”了诗人的心胸,提升了他的人生的格局“境界”,让诗人超“俗”不“凡”,获得了精神生命里的一次“重生”!
杜甫写作《望岳》是在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后,其时“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功名仕途的“不得志”,让年轻的诗人一时之间难以释怀,故而“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正是一次攀登泰山的经历,为诗人带来了开解“心结”的难得契机,使他在望“岳”观“大”、登“山”凌“顶”的过程中完成了自身心理状态的调适与安定,重新获得继续在世俗生活中跋涉向前的精神力量。以“泰山”为“鉴”,法“自然”为“师”,诗人对“登岳”“望岳”“感岳”的诗意抒写,生动记录下了自己人生里一次颇为特殊的心路历程,也从一个侧面让后人得以能窥见诗人作为儒家士大夫,实现“精神成长”的艰难不易。
俗话说“山高人为峰”,杜甫《望岳》一诗是对此言的极好诠释。泰山之“美”,在“大”,人生之“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没有“远望”的“眼界”,没有登凌“绝顶”的精神追求,又怎能会有“齐鲁青未了”“一览众山小”的无限壮美风光入怀呢?杜甫之所以能成为一代“诗圣”,辉耀中国文学史,这与其《望岳》中所显露出来的广阔“眼界”,宏深“心界”,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高远的人生“境界”密不可分。无怪乎清代学者浦起龙《读杜心解》慨云:“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
“眼界”决定“境界”,“境界”超拔“眼界”,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