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来勇
老屋门前的皂角树该有百年了。它弓着背,皲裂的树皮像老人手上的老茧,却在沟壑间伸出几簇青刺,倒像是从时光里长出的倔强。晨光初绽时,树根处的青石板便醒了——王老汉的粗瓷碗磕在凸起的树根上,腌萝卜的脆响惊飞了枝头麻雀;二叔家媳妇抱着奶娃坐在倒扣的竹箩上,蓝布衫后背的汗碱,正慢慢洇出地图般的纹路。
每到三伏天,皂角树油亮的叶子层层叠叠,将半个庭院笼在青灰色的阴凉里。日头最盛时,树下就成了流动的饭场。东家端来新捣的蒜泥,红辣子在石臼里泛着油光;西家瓷盘里码着嫩南瓜片,切成月牙状,边沿还凝着未干的露水。七八个粗瓷海碗往树墩上一搁,竹筷便在菜碟间游走,咸淡肥瘦都成了笑谈。赵婶的酸豆角刚入口,刘家小子偷摘的青柿便惹来笑骂,惊得蹲在树根扒饭的老汉们呛出咳嗽,惊飞的麻雀扑棱棱撞得枝叶乱颤,漏下的阳光便在粗布衣裳上蹦跳成金箔。
最妙是落雨的晌午。细雨斜织时,树冠筛下的雨丝像串珠帘,打在女人们收拢的干菜上,沙沙声里混着花生壳剥开的脆响;暴雨倾盆时,油绿的叶子便撑成巨伞,男人们扣着草帽继续说春耕,脚边的水洼里漂着几片打落的嫩芽,倒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树洞里的蟋蟀趁机亮起歌喉,和着雨打树叶的鼓点,竟比戏台班子的胡琴还要热闹。
那时我总爱拿竹扫帚清扫树下的落叶,看阳光透过枝叶在地面织出菱形的网。最难忘是拴在树腰那根横枝上的秋千——选的是碗口粗的桠杈,父亲特意挑了晒得发白的麻绳,在枝桠间绕两圈,打个紧实的结。我们光着脚丫蹬地,秋千板是半块磨得发亮的旧门板,“吱呀吱呀”荡起来时,能看见树顶的天空碎成“蓝玻璃”,槐花瓣跟着往下掉,沾在发梢上像戴了顶香扑扑的冠子。胆大的男孩总爱荡到最高处,嚷嚷着要够着最顶端的刺芽,惊得晾衣裳的婶子们举着棒槌笑骂:“当心摔成泥猴!”可笑声还没落地,秋千板又“嗖”地掠过树根,带起的风掀翻了四叔的草帽,惊起的麻雀扑棱棱撞得皂角叶簌簌落下,洒在我们汗津津的额头上,凉丝丝的。
秋千绳是用麻线搓的,晃荡时惊落的露珠,会在某片叶子上滚成小小的“月亮”。偶尔有灰雀啄食枝头永远长不大的皂角,笃笃声敲在时光的深潭里,荡起的涟漪,至今还在记忆里一圈圈漫延。
后来村村通的水泥路碾过树根,皂角树在某个清晨被放倒了。它坚硬的躯干被分解成板材,打成了我们家的吃饭方桌、储物的货柜,还有大哥家的八仙桌。新打的木器泛着淡黄的木香,木纹里藏着深浅不一的年轮,像极了老树皮上的皲裂。每当我摸着桌角那道微凸的结疤,总会想起树洞里的蟋蟀、叶缝间的阳光,还有暴雨天里那把巨大的“绿伞”。
如今,每次返乡坐在大哥家的八仙桌旁,碗底磕在桌面的声响,竟与当年树根上的瓷碗声重叠。门前的水泥路下,或许还埋着半截未烂的树根,在某个春夜,会悄悄冒出几簇新芽,替记忆里的皂角树,继续守护那些在树影里流淌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