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明
老屋的槐花又开了一树,檐角忽然多了团泥巢。
说是忽然也不尽然。每年谷雨过后,总有燕子掠过青瓦来相看。它们翅尖裁开薄雾,斜斜掠过晾衣绳时,母亲总笑道:“去年的旧主顾呢?”那时我总疑心,燕子的呢喃里藏着某种密码,把南方的雨季、北方的春寒,都译作檐下不眠的絮语。
今年的访客倒不认生。某日晾衣绳晃得蹊跷,抬头正撞见乌亮的尾羽,剪刀似的剪断阳光。它们衔着草茎穿梭,偶尔停在晾衣绳上歪头打量,倒像在端详我们这些守屋的人。父亲把藤椅往廊下挪了半尺,怕惊了人家衔泥的活计,报纸却总被风掀到台阶底下。
旧巢早被去年的秋风蚀去半边。新来的夫妇倒不挑剔,在残垣上续起半碗春泥。檐下那半碗春泥渐渐成型,像是时间凝固成的一幅画。父亲每天早晨都会端着茶杯站在廊下,眯着眼看燕子忙碌的身影,他偶尔会自言自语:“这小东西可真勤快。”我笑着接话:“它们比你还忙呢。”父亲咧嘴一笑,却没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天际。
某日暴雨骤至,我擎着伞去看,却见它们紧贴着斑驳的梁木,绒毛被雨打湿成深浅的纹路,像极了老相册里褪色的全家福。忽然记起祖母曾说,老家的屋梁上,住过七代燕群。
抬头望向那燕巢,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记忆中的画面。祖母的话仿佛还萦绕耳畔:“燕子是家里的贵客,它们来了,就说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记忆里祖母总爱踮着脚,用布满老茧的手指点着燕巢,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那时我蹲在门槛上数燕羽,哪里懂得她掌心的温度比燕子更暖。小时候我不懂这话的意义,只觉得燕子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小鸟罢了。如今站在雨中,看着那些被淋湿的羽翼和紧挨在一起的身影,我才明白,这不仅仅是关于燕子的故事,更是关于家的故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新巢终于完工了。它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镶嵌在老屋的檐角。母亲特意叮嘱我们不要靠近,以免打扰到这些新邻居。然而,没过几天,我们就发现巢里多了几枚洁白的鸟蛋,安静地躺在柔软的草茎间。从此,我们的生活又多了一层牵挂。
常趴在窗前,看檐下的故事悄然生长。有时能看到母燕静静地伏在巢中孵蛋,而公燕则在外面盘旋守护;有时还能看到它们一起飞出去觅食,然后双双归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种默契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好像它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着家庭的意义。
黄昏时母亲收衣裳,晾衣绳荡起的弧线惊飞了归燕。蓝印花布扑簌簌落下细碎槐花,空气里漾着潮湿的甜。那些穿梭的身影忽又折返,掠过父亲新添的白发,掠过晾衣绳上摇晃的童年,把暮色啄成细碎的金箔,纷纷落在生了青苔的阶前。
瓦当滴着隔年的雨水,新泥混着旧泥,恰似檐下的燕群,衔着岁月的密码,在老屋的褶皱里,续写着永不停歇的家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