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麦田里,齐腰的麦穗垂着青玉般的头颅,芒刺间凝结的露珠将坠未坠,像极了二八年华的少女欲说还休的心事。我站在田埂上,看远处牧童用野燕麦身茎做成哨子,清越的哨音掠过麦浪,惊起一群画眉。
这是小满时节特有的景致,万物都在奔赴圆满的途中,却始终留着一线余地,像宣纸上将干未干的墨痕,氤氲着无限可能。
古人云,“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分明是万物初熟的时节,却偏偏以“小”字当头。前几日去城郊一网红打卡地看蔷薇花墙,层层叠叠的骨朵正次第绽放,偏偏没有一朵完全舒展,每片花瓣都保留着半卷的诗笺模样。
忽然懂得《菜根谭》里“花看半开”的深意:全盛的花朵固然明艳,但那种将满未满的姿态,藏着对未来的期许与悬念,恰似水墨画里的留白,让观画者生出无限遐思。
以前,会木匠活的爷爷告诉我,土家人在起吊脚楼的时候,总会在榫卯间留出分毫缝隙。初时不解,待亲眼见过夏日曝晒的木材膨胀,撑裂得吱呀作响的时候,方知这刻意为之的“不圆满”,才是真正的周全之道。
就像此刻麦田里的野燕麦,它们比寻常麦子高出半尺,修长的秸秆在风中摇曳如绿绸,虽不能结出饱满的麦粒,却因着这份“缺憾”,成了制作唢呐哨片的上佳材料,工匠取其柔韧中空的茎秆,在火烤中塑出鸣腔,让原本注定凋零的野草,在乐音中获得永生。
农谚说“小满不满,干断田坎”,老农却从不急着把水渠灌满。他们深谙土地呼吸的韵律,知道田垄需要三分饥渴才能催发根系向下深扎。鄂西武陵山区的梯田里,农人用青石砌成的引水渠永远留着些间隙,看似疏漏的沟壑里,青苔编织成天然的滤网,既让山泉保持鲜活流动,又给游鱼蝌蚪留下栖身之所。
半山腰的吊脚楼下,奶奶晾晒的草药从不铺满晒席,总要留出四周的空隙,她说:“让山风在当归和天麻之间跳支舞,药性才会醒透。”其实我心中明白,药材铺得太满,容易漏洒到地上去。
周末带女儿回乡下,在山道歇脚时遇见丛生野莓。八岁的孩子欢快地在山路上蹦蹦跳跳,经历着语言发育迟缓的她,在晨露未晞的山路上,欢快地蹦蹦跳跳前行。已经八岁但仍带着幼鹿般迟疑的孩子,每次跃过沟坎时,衣角扬起的弧线总牵着我的心跳。朝阳正在林梢调试着这个季节的温度,把她的影子揉成忽长忽短的橡皮泥,我忽然觉得:当其他家长谈论孩子学习成绩时,我掌心里攥着的,是她在路边采摘后送我的一枚花瓣,内心在想着,人生何需那么多圆满。
小满就像光阴酿造的七分酒,光晕里晃动着诸多未完成的诗意:古籍页脚微卷的毛边,爱人欲触又收的指尖,以及女儿作业本上那些正在练习连笔的偏旁部首。
归途荷塘里早有尖角探出水面,擎着青玉盏承接星光。它们不急于绽放,只在等待某个晨露未晞的刹那,让朝阳为花盏斟满琼浆。或许真正的圆满,恰在这永远趋向光明的生长姿态里。就像此刻万千麦穗低垂的弧度,谦卑地丈量着天地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