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晃
老屋后院那株石榴树,总在梅雨季将尽时迸出火来。起初是零星几点红,像谁把胭脂盒打翻在翠玉盘里,转眼间便烧成连天的霞。我常疑心是这树把暑气都吸了去,才攒出这样烈的颜色,隔着青砖院墙都能望见一蓬跃动的火。
晨起推窗,露水正沿着叶脉往下滚。指甲盖大的石榴花苞裹得紧实,像是抿着嘴的倔姑娘。外婆总在此时支起竹梯,用棉线将细弱的枝条缚在檐角。“花骨朵沉得很,不撑住要折了腰。”她说话时,麻雀正啄食落在瓦楞间的花瓣,扑棱棱溅起细碎的红雨。我仰头望着,忽然有朵花“啪”地绽开,裂作六瓣红绡,露出里头鹅黄的蕊,像忽然笑开的孩童。
蝉鸣最盛的正午,石榴荫下总泊着张藤榻。蝉蜕卡在树皮褶皱里,阳光穿过叶隙,在青石板上烙出晃动的光斑。外婆摇着蒲扇说,从前石榴是跟着商队从西域来的,走了几万里沙路才在江南落脚。“你摸摸这树干”,她引着我的手按在龟裂的树皮上,“里头流的可是大漠的魂”。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仿佛触到千年风沙的刻痕。
暴雨来得急。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满树红绡乱颤。我急着要收晾晒的陈皮,却见外婆举着油纸伞往树下跑。“使不得!”她拦下我拽枝条的手,“石榴花要经了雨才肯坐果”。果然,隔日再看时,褪了色的残花下鼓出青玉似的小果,顶着皇冠似的枯萼,像襁褓里的婴孩戴着祖传的旧帽。
夏日的热浪把青果催成玛瑙色。蝉声渐弱时,石榴终于裂开嘴笑。外婆踩着晨雾摘果,竹篮里盛着裂口的“灯笼”,露水凝在晶莹果粒上,晨光里泛着琥珀光。她总把最饱满的果实供在佛龛前,说是谢它捎来西域菩萨的慈悲。掰开石榴的刹那,百千颗红宝石簌簌滚落,甜中带涩的汁液渗进木桌纹理,多年后仍能在老宅闻到那抹酸甜。
去年返乡,老石榴半边枯了枝桠。春雨里,它依然固执地从苍虬老干上迸出新绿。我忽然懂得,这树原是不死的火种,把大漠的炽烈化作了江南的温存。就像外婆临走前,非要看着我把石榴籽埋在院角。她说草木记得所有光阴,只要根还扎在土里,总能在某个夏至时分,让火红的记忆再次照亮飞檐。
此刻新栽的树苗已高过墙头。蝉鸣依旧,花影婆娑,恍惚又见竹梯上的银丝泛着光。风过时,满枝红焰轻轻摇曳,仿佛故人未远,仍在细数着年轮里窖藏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