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丽娥
夏夜的风裹着白日未散的暑气,黏稠地淌过巷口。路灯下,几个老人摇着蒲扇,竹椅咯吱作响,闲话像水盆里浸着的西瓜籽,零碎却饱满。我坐在一旁的水泥台阶上,指尖无意识划过地面粗粝的沙粒,忽然觉得日子原来是有刻度的——它就藏在这些被烟火熏染的褶皱里。
巷尾修车摊的老张,便是其中一道深痕。他的摊子不过一张瘸腿木桌、几只斑驳铁皮箱,却总聚着人。那日我推着泄了气的旧单车去,见他正俯身对付一辆三轮车的链条。油污浸透他指缝的沟壑,如墨线勒入大地。扳手在他手里驯服地转动,链条咬合齿轮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钥匙旋开了锁。“成了!”他直起腰,抹了把汗,脸上沟壑里便浮起一层油亮的笑意,“车跟人一样,不能光使唤,不养护” 。日光斜切过他花白的鬓角,在油渍斑驳的水泥地上投下一道弯曲的影。他递过一杯浓茶,絮叨起年轻时如何踩着这辆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养活了一大家子。“累?哪有不累的营生!可听着硬币落进铁皮罐子叮当响,心里就瓷实。” 那叮当声,是他生命年轮里最硬的质地。
生活的刻度,有时也腌渍在时间的瓦缸里。母亲今秋又搬出那口粗陶大缸,准备腌渍酸菜。碧玉般的白菜洗净、晾晒,在院中铺开一片素净的云。她佝偻着腰,一层白菜一层粗盐,手劲沉稳地按压下去。盐粒在叶脉间簌簌滚落,像细碎的星子坠入深潭。“得压实喽,不然气一窜,味儿就浮了。”她低声念叨,仿佛在传授某种古老的生存法则。我蹲在一旁,看酸菜在缸中渐渐沉实,空气中浮动着植物汁液与盐粒交融的微酸气息。这气息缠绕着童年——隆冬的火炉边,一碗热腾腾的酸菜粉条端上桌,白汽氤氲里,母亲冻得通红的鼻尖和满足的喟叹,便是抵御严寒的盾牌。如今她手指被盐水泡得发白发皱,却依旧固执地重复这道仪式,仿佛要将整个沉甸甸的秋光与对土地的信赖,一同封存进这微酸的汁液里。 那咸酸,是岁月窖藏的底气。
前几日街头偶遇的卖花人,则在我心上刻下一道意外的亮色。天桥拐角,一位盲者席地而坐,脚边竹篮里挤着几束姜花,雪白花瓣薄如蝉翼,香气清冽如山中晨露。行人步履匆忙,少有人驻足。我买下一束,他摸索着递来,指尖准确无误地触到我的手心。“今早刚摘的,沾着露水呢。”他笑,空洞的眼窝朝向虚空,却似盛满了晴空。闲聊中得知,花是邻家阿婆见他艰难,每日清晨从自家小院剪了送来,不收分文。“我看不见光,可闻得见花香,听得见买花人脚步里的轻快。” 他粗糙的手指拂过柔嫩花瓣的动作,温柔得像触摸一个易碎的梦。这束姜花插在书桌旧瓷瓶里,兀自盛放了三天。香气散尽时,枯萎的花瓣仍固执地卷曲着,像一句未说完的话。原来深渊边缘,亦能种出皎洁的光。这幽香,是穿透黑暗的韧性。
夜渐深,纳凉的人声散去。抬头望见银河如练,横贯墨蓝天幕。想起张福青老人用粉笔在自家斑驳院墙上写下的字迹:“人要常存乐观主义,人生乐观、身心健康……” 那歪斜的笔画,是向虚空投掷的锚,稳稳勾住寻常日子的底。生活何曾许诺过宏大叙事?它的真相,不过是扳手拧紧的链条,是盐粒揉搓的菜叶,是黑暗里递出的一束姜花。正是这些微小而坚韧的刻度,标记着我们活过的痕迹,并在无数个平淡的黄昏,汇聚成足以点燃星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