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海利
我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他没有多少文化,却始终怀揣一个滚烫的梦想——盼着我能跳出“农门”,改写世代务农的命运。
过去农村孩子想出人头地,考学和当兵是两条公认的“金光大道”。父亲把所有赌注都押在我的学业上。每天放学,别人家孩子背着竹篓去割猪草,或是在田埂间帮忙插秧,而我只需在斑驳的书桌上铺开书本,安静地学习。父亲总把热气腾腾的搪瓷缸推到我手边,粗糙的指节敲着桌面:“将来考上大学,比现在掰十亩玉米地都强!”
在父亲近乎严苛的监管下,家里白墙上贴满红黄相间的奖状,阳光斜照时,那些烫金的字会在父亲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逢人便拍着胸脯:“我家小子半条腿已经跨进大学门槛喽!”那时的我不懂,父亲眼里闪烁的,是一个农民对知识殿堂最虔诚的仰望。
然而,当我背着行李走进县城高中,远离父亲的目光,就像断线的风筝。课本下藏着武侠小说,笔记本上画满涂鸦,深夜翻墙去网吧打游戏,周末跟着同学溜旱冰、逛集市,旷课成了家常便饭。每次回家,面对父亲期待的眼神,我总能编出漂亮的谎话:“爸,这次模考又进年级前十了!”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转身就把这话传给左邻右舍。
直到高考放榜那天,命运的巴掌重重打在父亲脸上。我捏着衣角站在父亲面前,喉咙像塞了团棉花:“爸……我没考上。”父亲手里的搪瓷缸“当啷”摔在地上,茶水在青砖上蜿蜒成丑陋的形状。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有愤怒、失望,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愚弄的茫然。那一夜,他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他破灭的希望。
之后的日子,父亲仿佛老了十岁。他不再主动和人攀谈,整日闷头抽烟,烟雾缭绕中,连咳嗽声都透着无力。母亲红着眼眶劝我:“出去打工吧,等你爸缓过劲来……”我逃也似的收拾行李,踏上开往工地的大巴。钢筋水泥间,我笨拙地搬砖、和水泥,汗水浸透的工服结出盐霜。工友的呵斥声里,我终于读懂了父亲掌心的老茧,读懂了他那些年咽下的苦。
半年后,父亲捎来口信。再见到他时,我几乎不敢认——曾经挺直的脊梁弯成了问号,两鬓白发肆意生长,连往日洪亮的嗓音都沙哑了。他摩挲着茶杯,半晌才开口:“村里开始征兵了,在部队还能考军校……”他没说完的话,被窗外的蝉鸣填满。
我攥紧报名表,把父亲的梦想一起塞进背包。军营里,凌晨五点的训练场结着薄霜,战术训练时碎石子硌得膝盖生疼,可每当我想放弃,就会想起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背影。熄灯后的学习室里,我就着应急灯啃书本,笔尖沙沙声混着远处的军号,织成通往梦想的路。
天道酬勤,第二年秋天,我收到了军校录取通知书。捧着那张烫金的纸,恍惚又看见多年前,父亲指着墙上的奖状,眼里闪着光:“我家小子,将来必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