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中杂记

尚丽娥

版次:A05  2025年07月24日

夏天一到,我便成了“汗人”。这称号并非自封,而是楼下小卖部老板的即兴创作。那日我站在冰柜前犹豫该选绿豆棒冰还是老冰棍,汗珠从下巴滴落,在冰柜玻璃上砸出一朵微型烟花。老板叼着烟笑道:“您这出汗量,赶上我们这冰柜除霜了。”我抹了把脸,竟觉得这比喻颇有诗意——原来人也能活成一座移动的喷泉。

清晨七点的阳光已经带着烙铁般的狠劲。柏油马路软得像块融化的巧克力,踩上去隐约能听见“滋滋”的声响。共享单车座椅烫得能煎蛋,我见过一位穿短裤的勇士咬牙坐上去,瞬间弹起来的样子,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树荫成了稀缺资源,两只麻雀为争夺巴掌大的阴凉地大打出手,羽毛与脏话齐飞。

最绝的是电梯——密闭的铁皮箱子活脱脱成了微波炉。隔壁程序员小哥的眼镜片蒙着白雾,他严肃地分析:“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我们正在经历熵增的不可逆过程。”我盯着他T恤后背的汗渍,那形状酷似一张世界地图,波罗的海部分正在扩张。

人类的智慧在高温下总能迸发奇思妙想。楼下张阿姨发明了“洋葱式穿衣法”:真丝衬衫外罩防晒冰袖,脖子上缠着浸过薄荷水的丝巾,头顶草帽还别着两个小风扇。“这叫立体防护。”她转动帽檐给我看,“比你们年轻人就知道喝冰可乐科学多了”。

而对门李教授的解暑方式充满学术气息——他给空调遥控器编了套算法,根据人体表面温度、湿度系数和电费梯度,精确控制每小时的制冷量。可惜某夜系统崩溃,全家人在28℃的“低温”中热醒,

他妻子当即抱着凉席睡进了浴缸。

最令我震撼的是快递站的小哥,他每天喝掉五升淡盐水,却从不上厕所。“都从毛孔蒸发了。”他掀起衣角给我看,腰间别着六个微型风扇,“我这叫移动对流系统”。说罢继续扛着冰箱上楼,背影宛如一台人形蒸发器。

午后三点,我躲在图书馆蹭空调。冷气吹得人后颈发凉,落地窗外却晃动着扭曲的热浪。这种割裂感让人恍惚——仿佛两个平行时空在此交锋。穿汉服的姑娘捧着《庄子》读得入神,她鬓角别的茉莉花在冷气中蔫头耷脑;而窗外槐树上的知了正撕心裂肺地喊着“知——了”,也不知究竟悟透了什么。

冰饮摊主老赵有套理论:“暑气分三种——天气的热靠空调,身体的热靠绿豆汤,心里的热得靠点荒唐事。”他上周突发奇想把西瓜雕成自由女神像,结果被居委会大妈当成行为艺术拍了抖音,现在每天能多卖三十个瓜。

直到日头西斜,城市才敢慢慢喘口气。烧烤摊的油烟混着晚风飘来,竟带着几分慈悲。退休的秦大爷在小区空地泼了二十桶井水,瞬间蒸腾起带着土腥味的白雾。“这叫人工降雨。”他摇着蒲扇宣布,“我们那年代,全村人都这么哄自己睡觉”。

我坐在水雾边缘啃盐水棒冰,看孩子们追逐着踩水坑。他们的欢叫声和空调外机的轰鸣混在一起,竟谱成了奇特的夏日奏鸣曲。此刻突然明白:所谓抗暑,不过是人类与自然签订的一份临时和解协议——我们接受它的炙烤,它允许我们在缝隙里偷一点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