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

石泽丰

版次:A05  2025年08月19日

人到中年,我真切地意识到:村庄是属于父辈们的,它离自己这个年代的人越走越远。就好像自己望着一个心爱之人远走的背影,并且这种背影一去不回头。每次回乡,这种感觉在我心里愈来愈烈,尤其是看到家家户户已被搬迁到马路边,先前的村庄即将成为一个空壳时,我心头总是生出几许落寞,几许忧伤。

村庄是温暖的。在孩子的眼里,即使老态龙钟,或存有残垣断壁,它也会以慈祥的面容迎接新生,领着孩子们成长,赐给孩子们欢乐。这种欢乐逗弯了瓦砾上袅袅升起的炊烟,逗得日升月落,一年又一年,它逗成了一个又一个让人记忆深刻的故事,并伴随着少年成长。终到有一天,当他们回过头来,那份欢乐却丢在了岁月深处,成了人们对往昔的怀念,对村庄的眷恋。

几乎每一代人都是如此,祖祖辈辈们从不例外。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故乡》这两篇文章算是例证。“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蹿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而久别归来的先生“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感觉“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至少不是“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这也许是万物经不起时光的磨蚀,时过境迁带给人的一种感触吧。

记得在我年幼的时候,每到农闲,祖父辈们便聚集到一起,谈论自己年少时在村庄里经历的往事。每说到动情之处,他们便会口沫四溅,溅到胡须上、嘴角上就随手一抹,继续谈论。有人在说漏掉的、有偏差的,旁边的同龄人会立即伸出手,劲头十足地插话道:“不,不,不完全,还有……”就这样,他们彼此相互补充,把故事说得出神入化,把自己儿时的村庄说得完美无缺,其津津乐道的神情,足见当初那是一个乐园。然而,不管村庄在我们眼里如何的鲜活,他们却不以为然,仿佛是村庄在变。这种感觉,我辈在已为人父、为人母后,又何尝不是如此?

曾经的村庄有很多地方带给我欢乐。比如:邻家坍塌的土墙,是我们躲猫猫难以被发现的极好藏身之处;阿毛家茂盛的竹园,晚上栖有众多的鸟雀供我们捕捉;屋后有一段近一米高的土圩子,我们就着地势挖出一个小灶,时常与同伴们一起野炊……然而这些,现在已不复存在了,仿佛它们随着父辈们次第远去而逐渐消失,成为我辈的一种茫然,一种怀念。

我的父亲离世已有八个年头了,他当年亲手盖起的房子,和一座座新房撑起了村庄。如今,我久居他乡,父亲又日渐走远,当初聚集过满堂儿女的老屋逐渐破败,常年遭受风吹雨打,无人修葺。这就是我父辈的村庄,曾带给我许多童年的欢乐。而当初的我,却不曾想到它会老在我辈的清波暖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