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在厨房做红烧肉。女儿坐在餐桌前写作业,突然抬头问:“爸爸,今天学校拉警报了。老师说记住‘九一八’,但是我们要记住到什么时候呢?”她手里握着笔,眼神清澈而困惑。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我关小火,擦擦手,在她对面坐下。
去年她小学六年级时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那时更显天真些。如今上了初一,问题便有了思考的痕迹。我该怎样回答,才能让一颗年轻的心理解这种沉重的纪念?
我给她倒了杯果汁,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外公身边听故事。外公经历过那个年代,他说有个张爷爷,是沈阳的小学教员,戴金丝眼镜,穿灰布长衫,说话轻声细语的。事变后,书不能教了,人也变得沉默。每到深夜,总能听见他低声哼唱《松花江上》。那不是唱,是一种从喉咙里渗出来的哽咽。
外公说,张爷爷在逃难时,书包里装着《唐诗三百首》和一块青砖。那块砖是从老家院墙上取下的,他希望子孙们摸一摸这块砖,就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后来,张爷爷在南方教书,最喜欢讲解“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句诗。学生们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讲到这里,先生总会望向远方。
这个故事我已经记了二十年,记的不是仇恨,而是一个人在病中对故乡砖墙温度的思念。历史书上的数字是冰冷的,但人的念想却是温暖的。
我把故事说给女儿听,她放下铅笔,笔尖在作业本上留下一个小墨点。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我们记住这些,是为了不忘掉悲伤吗?”
“不全是。”我说,“我们记住一个人的念想,就记住了一段历史。记住张爷爷,就记住了沈阳城不是地图上的名字,是无数人真实生活过、热爱过、失去过的家乡。”红烧肉的香气弥漫开来,窗外的夕阳给餐桌镀上一层金色。
我告诉她,我曾特意去沈阳触摸老城墙,砖石温热,仿佛还留着太阳的余温和无数双手的触摸。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张爷爷——纪念不是要一代代人背负仇恨活下去。鲁迅先生说得好:“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记住劫波,是为了让“兄弟在”;记住分离,是为了让“相逢”成为可能。
女儿若有所思。她用筷子蘸着果汁,在桌上画着看不见的图案。窗外有归鸟飞过,留下清脆的鸣叫。
夕阳西斜,光线透过窗户落在女儿稚嫩的脸上。她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懂了。就像我记住上次摔跤的疼,不是为了天天喊疼,而是为了学会好好走路。”
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金色的阳光照在餐桌上,红烧肉的油脂闪着温暖的光。
是啊,我们年复一年地讲述,并非执着过去,而是在为和平投票。用最沉痛的历史,为最珍贵的和平,提供一个最肯定的答案。告诉所有后来者:这条路,我们走过,非常痛苦,所以不要再走。就像张爷爷珍藏的那块砖,不是要我们永远捧着砖头哭泣,而是要我们知道,家的围墙需要每个人用心守护。
真正的纪念,是让对和平的渴望,比战争的回声更响亮。是在每一代人的心里,都建起一座无声的纪念碑,上面只刻“值得”两个字。
暮色渐浓,我和女儿一起收拾碗筷。瓷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和平日子里最动听的音乐。记住痛,是为了让痛值得。珍视和,是为了让和长久。这是我们对和平所能给出的最坚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