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小时候,读陆游《示儿》,对历史地理没有概念,更不会想到江淮分水岭上的故乡向北一百公里就是陆游出生的淮河南岸的寿春,淮之北就是诗人心心念念希望“北定”的“中原”。
嘉定二年(1209年)冬日,85岁的陆游在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病榻上,以血泪给儿子们写下《示儿》,既是未竟的沉痛嘱托,也是发出最后的抗战号召。
当我“独在寿春为异客”的几十年后,再去追溯诗人这份泣血嘱托时,惊奇发现,《示儿》的根系原来是深植于淮河之中的。85年前,父亲陆宰任职淮南转运副使,于宣和七年十月十七日途经寿春淮河段遭遇风雨,陆游诞生于泊岸的官船(《陆放翁年谱》)。后来,这条泣血书写的“淮颍”水道又出现在《夜观子虡所得淮上地图》,淮河竟承载了陆氏三代人的生命轨迹:从陆宰任职,到生子务观,再到长孙陆子虡任职寿春府,一次次在离散和重逢中路过,淮水俨然成为流淌在血脉中的文化基因。
一
据《陆放翁先生年谱》:“(陆)宰由寿春赴京师(开封),中途泊舟淮河岸。十月十七日平旦,大风雨,务观生。”宣和七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将一条尚未抵达颍河的官船困在了寿春城东往正阳关的淮河湍急的水道旁。风浪中裹挟着新生儿的啼哭,从出生那天起,生命已被淮水晕染。南宋名臣尤袤曾有诗云:“淮水汤汤万古流,英雄出处总关愁。”这“愁”字若用于陆游,便不仅是自然地理的印记,更是时代赋予的重轭,其人生的第一个音符已烙下“淮之湄”的生命印记。
陆游出生三年后的靖康之变,生命之淮河瞬间沦为了不可逾越的国耻分界。淮南淮北,咫尺天涯,北方沦于异族铁蹄之下。初尝人世艰难的陆游,最先直面的是战争的狰狞。金军铁骑肆虐南下,淮南首当其冲。金兵攻陷寿春府,陆游在《三山杜门作歌五首·其一》中记下了那段刻骨铭心的逃难经历:“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人怀一饼草间伏,往往经旬不炊爨。”深夜惊梦,金人马嘶,仓惶夺路而逃的身影,与怀揣一块麦饼隐匿于草丛的惊恐,无不以血泪之姿将异族侵凌的暴虐刻入灵魂。后来,全家为避兵锋东渡长江,辗转逃至东阳,漂泊三年才归山阴故里。
作为主战派的陆宰,心怀报国之志,却在战火中丢官失地,流落异乡。淮河岸边,又一次被迫离乡背井,使陆游的幼小心灵在仓惶中伴着金人铁骑嘶鸣,恰如刘克庄所言:“淮水以南真乐土,伤心只隔一衣带。”
二
陆游一生行吟,那些盘踞心中的淮南过往,总在不经意间于笔底流淌而出。童年时父亲口述的淮南故事,成为其诗中灵动的意象与深邃的暗流,诗行无时无刻不奔涌着淮南乡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为《作梦》的感慨“骠骑向来求作佛,淮南末路望登仙”,“八公山下,草木皆兵”在《舟行蕲黄间雨霁得便风有感》中化作对金戈铁马的深沉指涉——“淮南草木借秋声”,草木之中凝聚着风声鹤唳的历史寒意,亦蕴藏着陆游面对强敌时燃烧的炽热心志。
陆宰在淮南的踪迹远超寻常仕宦经历,他身体力行的爱国垂范,对幼子陆游更是一种无声的熏染。当金兵铁蹄踏破寿春城门时,是他率全家避走山阴(《三山杜门作歌》);在淮畔流寓期间,这位刚毅文人竟在兵荒马乱中完成两件精神传承的要事。其一,主持重建寿春八公山下的刘仁赡祠庙。这位五代死守寿春的忠烈将领,成为陆宰向幼子诠释“臣节”的活教材(《家世旧闻》);其二,沿汴水漕运北上时,特意拜谒滑州王彦章祠、潞州裴约庙。陆游晚年忆及此事曾慨叹“似非偶然云”。在《老学庵笔记》中,他追述父亲谒庙时“抚像涕下”,这份深埋于淮南土地上的忠义气节,化作哺育诗人终身的乳汁。
三
晚年的陆游虽未能再返寿春故土,但长子在寿春为官的消息,重新点燃了他尘封的乡土记忆。
陆子虡任寿春府通判的庆元三年(1197年),当子虡将淮上地图呈予七十三岁老父时,烛泪与墨痕在《夜观子虡所得淮上地图》中交融:“胡尘漫漫连淮颍,泪尽灯前看地图。”这幅凝聚三代人记忆的水系图里,颍口渡的标记令诗人肝肠寸断——75年前陆宰携全家由此入京的水道,此时竟成敌国内河!一幅地图便是那破碎山河最直观的印证。“淮颍”之痛,不仅是乡愁,更是一个贯穿生命的巨大创伤——那条滋养其生命的淮河,那道象征着民族屈辱的界河,那个被异族蹂躏的家园。
正因这贯穿一生深彻骨髓的淮水情结,陆游临终之际写的《示儿》才蕴藏着穿越时间的执着与沉痛。“王师北定中原日”,其深层意涵恰是收复包括北寿春(今凤台县)在内的淮北故土;“家祭无忘告乃翁”,其魂牵梦萦的“喜讯”便是重见淮河南北重归完整中华疆土,洗雪那自童年刻下的屈辱与切肤之痛。
从淮水之湄初啼于战火的风雨舟中,到临终床前以血泪浇铸的绝笔绝唱,淮河的浪声贯穿了陆游85载的生命长河。那涛声既是国耻的界河所激起的悲愤,也是诗人灵魂永不枯竭的力量源泉。《示儿》看似平白如话的语言之中,灌注的是淮南土地上数十载家国血泪的记忆重压与精神积淀。
从陆佃治理芍陂的惠民德政,到陆宰重建忠烈祠的文化守护;从陆游笔底奔涌的淮南情结,到子虡在寿春的治水兴教——几代人用近一个多世纪的坚守诠释着何谓家国同构。这条见证北宋灭亡的界河,这条倒映过陆游出生血光的母亲河,最终在《示儿》绝唱中升华为精神图腾。